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0:56 只看TA 11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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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偷复偷戏园失银两乐中乐酒馆闹皮杯 话说子玉从刘文泽家饮酒回来,已是二更多天。先见过父母,换了衣裳,来 寻聘才、元茂说话,却见静悄悄的,掩了房门。那边虎儿走来道:「少爷出去后, 师爷就有人请出去了,今日不回来。李少爷、魏少爷吃了早饭出去的。」子玉道 :「他们往那里去了?这时候还不回家。」说罢就往里头去了。 却说聘才、元茂因子玉出了门,便觉纳闷。元茂自初六那一天,见了些标致 相公,心上很想作乐,一来为他父亲拘管,二来手内无钱,不能随心所欲,即对 聘才道:「今日你也该请我看本戏。」聘才道:「我若有钱,怕不请你,还等你 说?」 元茂便皱着眉,拢着袖子闲踱,踱了一会道:「我们两人听戏,三百大钱就 够了。」聘才道:「若论三百钱呢,我还打算得出来,就是冷清清的听那几出戏, 也无甚趣味。你不见人家带着垫子坐官座,一群相公围着,嘻嘻笑笑的,好不有 趣。听了几出,便带了他们上馆子饮酒。那陪酒的光景,你自没有见过,觉得口 脂面粉,酒气花香,燕语莺声,伪嗔佯笑,那些妙处,无不令人醉心荡魄。其实 所花也有限,不过七八吊京钱,核起银子来三两几钱,在南边摆一台花酒,也还 不够。我就没有这几吊钱,作不起这个东道。」元茂听了,心痒难挠,便道: 「我是没有衣服可当,你还有几件,何不当票当请我?」聘才道:「当了就没有 穿的。」元茂道:「到帐房去借,你与那管帐的倒很相好。」聘才道:「好意思? 才来了几天。为着听戏去借钱,也叫人瞧不起。「元茂道:」那就难了,当 又不当,借又不借,只好拉倒,我是没有方法想。「聘才道:」你倒有方法,你 有银子不肯使。「元茂道:」我有银子?在路上就短了,到京后又没有人给我, 那里来的银子?「聘才道:」你尊翁箱里总有银子,何不暂借几两出来用用,将 来我打算到了,照数还你,你也不必告诉他。「元茂道:」这恐怕使不得,倘或 查问起来怎样回答?「聘才道:」如果不查更好,若一查起来,只说我们路上借 了叶茂林的盘缠,他今日来讨,一时不好意思,所以还他的。「元茂道:」说倒 也说得像,但旧年没有题过,恐怕不信。「聘才道:」这有什么不信?你只说向 来只道我已还了,所以没有题起。「元茂又想了一想,径到他父亲房中,开了箱 子,伸手在箱里摸索,摸着了一大包,有好几十两。打开看了,内中碎的很多, 便拣了五六块。元茂住手要包。聘才道:」花酒两样,大约要二十吊钱,你索性 再拣两块出来。「 元茂又拣了两块,约有八九两了,一总放在搭链里,掖在腰间,把银子仍旧 包了放好,锁了箱子。吃了饭,带了四儿,拿了马褥子,雇了车,急急往戏园来。 将到戏园,元茂道:「我们听什么班子呢?」聘才道:「自然联锦班了。」 到墙上去看报子,联锦班在太和园,聘才是去年闲逛熟的了,一径同元茂进 了戏园。聘才走的快,元茂见那戏园门口。摆着些五花云彩,又有老虎,又有些 花架子,花花绿绿的。只管往前观看,信着脚步走,不防总径路口,横着一张矮 长板凳,绊了一交,作了个倒栽葱,四儿正要来扶,旁边有一人走过来,双手将 元茂拉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灰土,笑嘻嘻的道:「瞧着路走,这交栽的不轻,幸 亏我拉的快。倘或摔坏膀子,碰伤了脑袋,便怎样。不是图欢乐,倒是寻烦恼了。」 元茂不好意思,谢了一声,进去觅着聘才,在楼上坐了一张小桌子。已开过 台,做了两出,此刻唱的是《拾金》。元茂见不是小旦戏,便不看,他左颐右盼, 四下里闲望,非但琴官等不见,连叶茂林也不在台上。 正无精打彩的坐着,忽见一人走来,对着他点点头,元茂颇觉面善,一时想 不起来。那人便走到聘才背后拍一拍肩,说声:「高兴」!聘才回头见是张仲雨, 便满面堆下笑来,连忙让坐。问道:「二哥独自一人来,还有人同来的?」仲雨 道:「我那里有工夫听戏?清早到锦春园华公府走了一走,出来又到怡园徐二爷 处商量件事,遂同起盛银号潘老三在天香楼吃了饭。昨日宏济寺的唐和尚,有件 事约我在这里等他。」说罢拿出了玉烟壶,递与聘才,聘才接了过来。元茂此时 方想起是初六那一天见过的,重叙了几句寒温。仲雨又将烟壶递与元茂,元茂不 知好歹,当着闻痧药的,一闻即连打了七八个嚏喷,眼泪鼻涕一齐出来,惹得仲 雨、聘才都笑。仲雨问聘才在梅宅光景,聘才随口答应了几句。仲雨道:「老弟, 以后如有缓急,可到愚兄处商量。」聘才谢了一声,仲雨也不看戏,只与聘才说 话。聘才说起琴官,仲雨道:「我也见过这人,相貌倒好,就是人冷些。如今是 天天在怡园徐度香处。还有个琪官,略比他和气些。」聘才道:「这个琴官,是 我们梅庾香最得意的。」 仲两道:「他也喜欢琴官吗?我倒不大见他出来。」元茂却呆呆听着,见有 一个相公走来,到张种雨面前请了安,又照应了聘才,对着元茂也弯了弯腰。元 茂擦擦眼睛,聚起了眼光,把那相公一看,原来是前日在会馆里唱戏的,孙嗣徽 极口称赞他。那相公便靠着张仲雨坐了,仲雨却冷冷的。聘才问仲雨道:「他叫 什么?」仲雨未及回答,那相公急应道:「我叫二喜。」 就问:「你能贵姓?」聘才与他说了。又问元茂道:「前日你在苏州会馆听 戏,你和孙大少爷说话,你们相好有交情么?」 元茂想道:「这个相公很多情,见了我他就记在心里,这也难得的,便含着 两个黄眼珠,细细的睃着他。二喜索性过来,与他一凳坐了,问道:」你能常听 戏,你喜欢那一家的戏?「 元茂便支吾了两句。二喜把元茂的短烟袋装好了烟,吸着了送过来,元茂甚 是得意,那两只眼,愈觉水汪汪的含着露水一般,心里喜欢极了,倒突突的跳, 喉咙里痒痒的说不出话来。那相公便坐着不动。换了一出《嫖院》,便又一个相 公到张仲雨身边,也坐着不走。聘才问他的名字,叫保珠。台上又换一出《女弹 词》,一出场,聘才认得是琪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艳,颇有花含晓露,月印暗 川之致,两边楼上喝彩不迭。仲雨道:「这个就是琪官。」聘才点头含笑道: 「这琪官比去年更觉好了。」元茂也认不清楚,只与二喜说话,又看看保珠,却 没有余情照应到台上。那保珠见元茂喜欢他,也挨了过来。二喜便拦着他,不叫 他过来。保珠便绕到那边坐了。 两个黑相公,夹着个怯老斗,把个李元茂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保珠、二喜 抢装烟,抢倒茶,一个挨紧了膀子,一个挤紧了腿。李元茂得意洋洋,乐得心花 大放。 琪官唱完,进了场,卸了妆,在帘子边站了一站,望见了聘才,即微微的一 笑。聘才对他点点头。又见他衣裘华美,靴帽时新,迥非从前模样,意谓其必过 来招呼。果见他进了戏房,候了一会,猛一抬头,只见他已坐在对面楼上,同着 前日唱《题曲》的那个小旦,陪着两个华冠丽服的人。不多一会,那两人带着他 们走了,聘才好不扫兴。只听得二喜问元茂道:「今日在什么地方?」元茂不懂, 只把头点。又听得保珠问道:「今日咱们上那个馆子,我伺候你罢。」元茂支吾, 说不出来。 二喜又道:「今天才开了两三家,若去迟了,恐怕没有坐儿。」 元茂心里想道:「这两个却都好,看这光景,两个都要去的,但恐所带的银 子不够。」又想道:「两人给他十二吊钱,吃五六吊钱的酒菜,也够了。」便问 聘才道:「我们走罢。」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到那个馆子?」聘才看这两 个相公。心里不大喜欢,因是元茂花钱,与他无干,乐得热闹热闹,便对仲雨道 :「二哥同走罢,我们去饮一杯。」仲雨道:「你们先请,我还要候一候。」聘 才道:「同走罢,这时候不来是未必来的了。」便拉了仲雨同下楼来,却忘还了 戏钱。看坐的上来拉住四儿道:「慢些走,你们没有给戏钱。」聘才听了,住了 步,问元茂,仲雨道「是我的,交代掌柜的就是了。」看坐的答应。 才出了戏园,两个跟兔的跟着。聘才问仲雨道:「那个馆子好?」仲雨道: 「前面的春阳馆就很好。」不多几步,走进了馆子,掌柜的都站了起来,叫声 「张老爷,新年好!升官发财。」又作了个揖,仲雨也应酬了几句。拣了个雅座, 仲雨首坐,元茂第二,聘才第三,二喜、保珠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请点 菜。仲雨让元茂、聘才,二人又推仲雨先点,仲雨要的是瓦块鱼,烩鸭腰,聘才 要的是炸肫、火腿。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炒虾仁。二喜要的是炒鱼片、卤牲口、 黄焖肉。元茂道:「我喜欢吃鸡,我就是鸡罢。」走堂的及二喜都笑。拿了两壶 酒,几碟水果,几样小菜来,各人饮了几钟酒。先拿上炸肫、鸭腰、火腿、鱼片 四样菜来。聘才便要豁拳。仲雨对二喜道:「你出个令罢。」二喜道:「乐中乐, 苦中苦。第一杯输了,要唱个小曲儿;第二杯输了,要说个笑话;三杯输了,敬 人皮杯。」元茂道:「这三样我都不来。」聘才道:「那不能。既这么着,头一 个就是你来。」二喜便斟了三满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爷来罢!」元茂便眯齐 了眼道:「你们替我看着,我眼睛不仔细,恐怕要错。」便伸出手来,与二喜豁 一拳就输了。仲雨笑道:「请唱。」元茂道:「唱是再不会的,我情愿多吃一杯。」 保珠道:「说唱就要唱的。」元茂饮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代 唱了罚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对他作了一个辑,道:「好人,你代我唱 一唱罢。这些东西,我是一句不会的。」众人见他果是不会,保珠便代唱了一枝 《银钮丝》。 再豁第二杯,二喜输了。二喜道:「有一人请客,没有钱买酒,拿一只空杯 子,放在客人面前。主人说请,客人不动手。主人又说请,客人道:」酒还没有 来,请什么?‘主人家就走过来,拿着杯子一瞧,道:「原来这杯酒是干巴巴的, 你就这么饮了罢。’」二喜就拿杯子送到元茂嘴边,元茂乐极,一饮就干。仲雨、 聘才齐声说「好」!保珠道:「这个笑话实在说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 到聘才嘴边,叫道:「干爸爸饮这杯。」聘才也喜欢,干了。 保珠又斟了一杯,送到仲雨面前,也叫了一声干爸爸,仲雨也干了。 豁第三杯又是元茂赢了。二喜便含着一口酒,双手捧了元茂的脸,口对口的 灌下。元茂心里快活,脸上害躁,已咽了半口,忽低着头一笑,这口酒就从鼻孔 里倒冲出来,绝像撒出两条黄溺,淋淋漓漓,标了一桌。李元茂的脑门子,又痒 又辣,便伏在二喜肩上抬不起头。保珠笑得坐不牢,已塌下凳子,坐在地上。仲 雨笑的翻了一身酒。聘才笑的腹痛,捧住了肚子。 二喜带笑拍着元茂的胸,元茂才抬起了头,闭了眼,张开口,鼻孔里还觉痒 的,打了几个嚏喷,停了多时,方才说道:「有什么好笑?」众人见他这光景, 又笑了一会,吃了几样菜。 二喜便斟了酒与张仲雨豁了一拳。仲雨输了,元茂便催仲雨唱。仲雨道: 「这不难。」饮了一杯酒,唱了个《马头调》,大家却赞声「好」。第二杯又系 仲雨输了,要说笑话。仲雨抬头,见屋子里钉着一个小神龛,供一张赵玄坛骑个 黑虎,即对二喜道:「你们见了有钱的老斗,便喜欢道:」财神爷到了,肯花钱。 ‘穷老斗见了黑相公,便害怕道:「老虎来了,逢人就要吃的。’你瞧上头 到底是财神爷骑黑老虎,还是穷老斗跨黑相公?‘聘才拍案叫绝,元茂掩着鼻孔 要笑,保珠却仰面看那龛。二喜便斟了一杯酒,送到仲雨面前道:」该罚,你挖 苦得利害。「仲雨接过来,饮了道:」这里却没有怕相公的穷老斗。「又与二喜 豁第三杯,二喜输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们倒不用这么着,方才李老 爷那杯没有吃得好,这杯我烦你转敬他。「二喜便拿着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 元茂嘴边,元茂摇着头,闭紧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将 元茂的头捧正,往上一抬,元茂便仰着脸。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 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 元茂便如醍醐灌顶,乐不可言。大家听他喉咙里头咭咯咭咯的,咽了三咽。 二喜又斟了酒,轮到聘才了。第一拳是二喜输了,唱了一枝《九连环》。 第二拳是聘才输了,聘才先笑了一笑,道:「人家姑嫂两个,哥哥不在家, 姑娘就和嫂子一床睡觉。嫂子想起他丈夫,便睡不着,叫这姑娘学着他哥哥的样 儿,伏了一会。那嫂子乐得了不得,道:」好虽好,只是不大在行,淌出水来。 ‘姑娘道:「这是头一回,二次就在行了,咱们起他个名儿才好。’嫂子道 :」 本来有个名儿,叫磨镜子。‘姑娘道:「不像,镜子是圆的,还是叫他敬皮 杯罢’」这一阵笑,却也笑得可听,元茂笑出眼泪来,骂道:「你这个恶人,明 日就要变哑叭子。」笑得保珠滚在聘才怀里,二喜便过来,把聘才打了一下,道 :「那里有这样坏人,骂人骂入骨的。」第三杯偏偏又是二喜输了,二喜拿着酒 道:「怎样唱?你吩咐。」聘才即板起脸来道:「你听了张老爷的话,不听我的 话,你就瞧不起我,我今儿不依你。」二喜吃惊道:「我没有得罪你。」聘才道 :「你虽然没有得罪我,总得听我的话。」二喜道:「你且说。」聘才道:「我 说这皮杯,还去敬李老爷。」二喜又拿着酒对了元茂,元茂道:「好吗,你们今 日拿我开心当顽儿,我今番再不上当了。」仲雨道:「李老大,你不吃这一杯, 我再编个笑话来骂你。」聘才道:「呸!原来是银样蜡枪头,这么不中用,一说 就不敢了。」元茂想道:「说是说不过他们的,管他,天下无难事,只要老面皮, 占便宜的,总是好的。」便道:「我倒不像你们这些人,怕害躁,来,来,来! 你看我再饮。「倒捧着二喜的脸,吃了这一杯,人倒不能笑他。二喜的令完, 保珠照样与元茂豁了一拳,保珠唱了个《满江红》。 聘才忽见一个和尚走进来,口中说道:「我的二老爷!你在这里,我走了七 八个戏园子,那一处不寻到?」二喜、保珠见了和尚都请了安,聘才、元茂也站 起来招呼。和尚都作了揖,与仲雨一凳坐了。聘才看那和尚相貌,是个紫糖色方 脸,两撇浓须,有四十来岁,戴个绒僧帽,穿件宝蓝绸狐皮僧袍,腰拴黄丝绦, 足下挖云青缎毛儿窝,也没有出家人的光景,定是酒肉和尚。 但看他倒也和颜悦色,很会张罗。当下即问了聘才、元茂姓名寓处,便对仲 雨道:「二老爷,明日事完了,不是姑苏会馆,就是天庆堂,再约上你这两位令 友,与这两位相公,咱们高高兴兴乐一天。今日实在不好耽搁,那边人已到齐了, 就候你去成事。」仲雨道:「不用忙,你也吃一钟,咱们就走。」 那和尚将胡子抹了一抹,嘻着嘴吃了一钟酒,吃了一片火腿。 保珠笑嘻嘻的道:「唐老爷,你那位少爷,倒没有带出来?」 唐和尚笑道:「岂有此理!和尚连奶奶都没有,那里来的少爷?」 二喜道:「你那位少爷,也与奶奶一样。」唐和尚一手就伸到二喜脸上来。 二喜笑道:「我说和奶奶的模样长得一样,没有说错呀。」唐和尚见有聘才、 元茂在坐,便也假装斯文,缩回手来,说道:「你们糟蹋佛门弟子,是有罪过的。」 仲雨、聘才大笑。唐和尚又催仲雨起身,仲雨道:「再略坐片时也不妨。」 二喜见壁上挂着一个葫芦,指着问唐和尚道:「这个像什么?」唐和尚笑道: 「这个像你的嘴。」二客道:「不通,不通!怎么说像我的嘴,分明像你的脑袋, 光光儿的,一根毛没有。」和尚笑道:「原是光的。你不听见说天上有三光,人 间到有四光:是和尚脑袋,媳妇腿,老斗银包,相公嘴。和尚脑袋是剃光的,媳 妇腿是磨光的。老斗银包是花光的,相公嘴是吃光的。」说着哈哈大笑,拉了仲 雨就走,又对聘才弯了弯腰,笑道:「我是乱道,二位不要见笑。」仲雨道: 「待我去算了帐好走。」聘才道:「二哥既有事,请便罢,东是兄弟的。」 仲雨道:「二位请多饮几杯,我走一走就来。」说罢辞了二人,同了和尚出 去了。 聘才、元茂又与保珠豁了一轮拳,保珠也敬了两次皮杯。,二喜又要了几样 莱,重又闹了好一回,已点了半枝蜡烛。约有定更后了。两个相公都也困乏,两 个跟兔在风门口站着。李元茂不知颠倒,饮汤饮酒,除下帽子,头上热气腾腾, 如蒸笼一般。聘才道:「咱们也好散了。」轻轻的凑着元茂耳边道:「你拿那东 西出来,交给柜上算钱罢。」元茂便向腰间摸了两摸,失张失致的道:「奇怪!」 站起来,把衣裳后衿揭起,对聘才道:「你看可有?」聘才道:「有什么?」 元茂道:「搭链袋儿。」聘才道:「没有。」元茂脸上登时发怔道:「这又奇了, 那里去了?」保珠道:「丢了什么?」元茂不答应,又从怀里乱摸一阵,也没有, 那脸上就一阵阵白起来。解了腰带,抖一抖不见有。聘才着急起来道:「不要忘 了。」元茂道:「什么话?你也看见带着的。」又将袍子揭起来,在裤带上摸了 一转没有。聘才即拉了元茂到窗外,又有两个跟兔站着,只得到院子里低低的道 :「这怎么好!你想想到底在那里丢的?」一语提醒了元茂,道:「哦!我知道 了。我进戏园时候,跌了一交,有人拉我起来,替我拍一拍灰儿,准是被这人偷 去了。」聘才道:「我没见你跌,几时跌的?」元茂道:「那牢门口横着一张板 凳,我那里留心?一进门时就跌了一交。」聘才虽是灵变,却也没法。 二喜走出来道:「你们在院子里商量些什么?」二人重又进屋,坐下。二喜 便说:「天不早了。」又到元茂耳边一凑道:「你到我家里去,我伺候你。」元 茂听丁这句,心里又喜又急,脸上发起烧来,只顾看着聘才发征。保珠、二喜猜 不出什么意思。聘才只得对元茂道:「丢了这包银子,如今怎样呢?」元茂道: 「原是还有些东西在内,一齐偷去了。」保珠道:「什么?」元茂道:「银子, 在戏园门口,叫小利割去了」二喜道:「我同你出来,没有见小利。」元茂道: 「进门时丢的。」二喜道:「进门时就丢的,怎么你看了半天的戏,吃了半天的 酒。还不知道?直到要走才说呢。不是你忘记带出来。还在家里?」元茂发急道 :「岂有此理!难道我耍赖。」二喜冷笑一声。聘才道:「不是这么说,我们并 不是没有带钱,想漂你的开发。李老爷自不小心,丢了原不好对你说。你放心, 明日我们听戏连保珠的一总送来。」即问保珠道:「你相信不相信?」 保珠道:「我倒没有什么不相信。况且二位老爷都是头一回的交情,决没有 安心漂我们的。但我们回去,是要交帐的。 再是新年上,更难空手回去。非但难见师傅,也对不住跟的人。 求你能那里转一转手,省得我们为难。「即对二喜道:」喜哥,可不是这样 么?「元茂道:」与你们说,你们不信。我今日是带着八块银子,足有十两多。 也没有包,装在一个搭链袋里,他倒连袋子都拿去了。此时要我们别处去借, 那里去借?不是个难题目难人。「二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此时尚早,你何不 叫你们二爷回去取了来,咱们在这里坐一坐就得了。「说罢又推着元茂坐了。元 茂摇头道:」这断断不可。「二喜道:」不可那就是安心了。咱们陌陌生生的陪 了一天酒,李老爷你能想,想到敬皮杯的交情,也就够了。我们也叫出于无奈, 要讨老爷们喜欢,多赏几吊钱,在师傅跟前挣个脸。若总照今日的佯儿,我们这 碗饭就吃不成了。李老爷,你既然不肯打发人回去,如今这么着,劳你能驾送我 回去,对我师傅说一声,你赏不赏都不要紧。「保珠道:」你这话说的很是,只 要咱们师傅知道了,就好了,咱们要什么钱。「把个李元茂急得无法,脸上胀的 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聘才只得说道:」咱们认识了,难道就这一回,没有 后来的交情了?你要他同去,对你师傅说,也不怕你师傅不依,但我倒没有见过, 相公要演出师博来对帐的。「保珠道:」这原是不认识的才这样,若伺候过三年 两载,相熟了,原不用这样。「二人正在为难。只见四儿进来,道:」孙大少爷 也在这里,方才走出去。「聘才一想。知他认得这些相公,便说道:」你去请孙 大少爷进来。「四儿忙赶出去,嗣徽尚在柜上说话,也带着一个相公,那相公先 上车走了。嗣徽也认不清四儿,听得有人请他,便又进来,方知是元茂、聘才, 见了二喜、保珠,笑道:」今日二公,何其乐也。「元茂、聘才作了揖,二喜、 保珠请了安,复又坐将下来。聘才就将元茂今日丢了银子,此时没有开发,许明 日给他们,他们不肯的话,说了一遍。嗣徽把帽子一掀,又把红鼻子摸了一摸, 指着李元茂说道:」李大哥,我知道了。你一包的‘金生丽水’,竟成了‘落叶 飘爷,倒不去’诛斩贼盗‘,反在这里’散虑逍遥‘。你当我是个’亲戚故旧‘, 所以把我急急的’戚谢欢招‘。我见他们这样’渠荷的历‘,我底下已突然的’ 园莽抽条‘。你差不多要对我’稽颡再拜‘,我心里也有些’悚惧恐惶‘。我见 你们这顿’具膳餐饭‘,算起帐来,就吓得你’骇跃超骧‘。他两个只管的’笺 牒简要‘,全不顾你当完了’乃服衣裳‘。你且叫他去’骸垢想辕,然后同他上 了‘蓝笋象床’。拿出你那个‘驴骡犊特’,索性与他个‘适口充肠’。顽得他 ‘矫手顿足’。你自然‘悦豫且康’。「孙嗣徽随口胡嘲,把魏聘才、李元茂早 已笑倒,两个相公也听不明白,不知他说些什么,好像串戏一样,也笑得了不得。 元茂支支吾吾说不出,聘才无奈,只得说要他担一肩,明日给他们。 嗣徽听了心里一惊,便道:「余力不能举百钧,任重而道远,恐难担也。」 聘才只得又再三央求,嗣徽勉强答应,说道:「明日可以与则与之,人而无 信,不知其可也。」即对二喜、保珠道:「来,余与尔言,盍去诸?明日亲送之 门,毋逼人太甚也。」两个相公不能明白,嗣徽只得说了几句平话。保珠、二喜 见嗣徽担了,也就没法,只得勉勉强强,谢了一声而去。孙嗣徽恐他们又要他但 起馆子帐来,便急急的走了。 这边走堂的进来,一样样的报了帐,连内外共五十六吊七百八十文。元茂一 听,伸了伸舌头道:「这个打几折儿。」走堂的道:「实折不扣。」李元茂便掐 着指头一算道:「十折是五千六百七十八个京钱,二千八百三十九个老官板儿, 公道得很,以后倒要常来照顾你家。」走堂的笑道:「我们的帐是不打折头的, 五十六吊七百八十个京钱。」元茂道:「怎么就有这许多?」走堂的道:「不敢 多开。」聘才对元茂道:「你醉了不要多话,咱们到柜上去写罢。」遂到柜上, 走堂的又交代了一遍,掌柜的把算盘拨了一回,看着聘才、元茂道:「你们二位 是同着张二老爷来的,怎么张二老爷又先走了。你们二位同他是同乡还是什么?」 聘才道:「我们是亲戚,他有事先走了。」掌柜的又问道:「你能二位贵姓? 寓在什么地方?到京来有什么贵干?」聘才答了几句,问他要帐条子,掌柜的迟 迟疑疑的,又说道:「大新年上钱窄,今儿还是头一天,向例这正月里总叨光几 个现钱;况且今日咱们又是头一回的交情。 魏老爷既是张二老爷的亲戚,我也不好意思不叫写帐。但是记着,不要拖长 下去。「便拿了一张条子递与聘才,聘才心里好不有气,便照数写了,又加了两 吊酒钱,注了鸣珂坊梅宅魏字。 掌柜看了一看,夹在帐里。走堂的送上一个灯笼,四儿接了,出了馆子,两 人各低了头,一步步踱回。可谓乘兴而来,扫兴而返。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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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0:57 只看TA 12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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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月夕灯宵万花齐放珠情琴思一面缘悭 话说魏聘才、李元茂回家时已三更,梅宅关了门落了锁,四儿敲了半天,才 有人来开了。两人走到房中,聘才免不得将不小心丢银子的话,抱怨了元茂两句。 元茂无言可答,各自安睡。到了次日,只得央了许顺,借了十吊钱的票子, 分作两张,写了一封字,叫四儿送与叶茂林,分给二喜、保珠。后来子玉盘问, 聘才、元茂只推张仲雨请去听戏下馆子,却将实情瞒过了。 过了两日,已是元宵佳节,李性全带着元茂,到会馆中吃年酒去了,聘才出 去逛灯未回。子玉一人正在无聊,恰好梅进进来说道:「刘少爷、颜少爷、王少 爷,请少爷出去逛灯,都在门口等着。」上玉禀过父母,梅进即叫套了车,云儿 跟着出来。仲清等却在车里等着,见于玉出来便下了车。刘文泽道:「如此良宵, 千金一刻,我们趁着灯月,倒是步行好些,把车跟在后头,回来再坐罢。」子玉 道:「甚好。」四人慢慢的走,一路闲谈,不多时就到了灯市。 一进灯棚里,便人山人海的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子玉等在那些 店铺廊下,慢慢地走。只见那些店铺,都是悬灯结彩,有挂玻璃灯,有挂画纱灯, 有里头摆着灯屏,有门外搭着灯楼;还有那些卖灯的,密密层层的摆着。幸喜街 道宽阔,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还有那些人在门口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赶月, 九龙戏珠,火树银花,锣鼓丝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丰登,因此人人高兴,庆 赏元宵。又见有一队香车秀撵过来,也都开着帘子,丫鬟仆妇坐在车沿上,点着 九合沉速香。那些奶奶们,在大玻璃窗内,左顾右盼。文泽、王恂等也各留神凝 视,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华妆艳服,灯光之下,也总加了几个成色。四人 走路也不能齐集,有些参前落后起来,约过了七八辆后,又有了几辆接上前队, 便挤住了开不开。 此时子玉在前,刚刚被那车轴拦住,过不去,文泽见车里一个少妇,生得颇 好,打扮也十分华美,子玉恰恰的挤在车前,文泽见那少妇目不转睛的看着子玉, 见子玉倒低了头,却无路可走。见那少妇一手把着车门,将身子一松,伸出一只 脚来,正是三寸莲钩,纤不盈握。见他先盘了那边的腿,然后将莲钩缩进,盘好 坐了,那只纤手也就放下。见他对着子玉嫣然微笑。 文泽扯扯王恂的衣服,低低的说道:「你看似为着庾香,要显显他的莲瓣。」 王恂点头。仲清又在文泽后面说道:「焉知他不是为着你?」文泽笑道: 「不像。」 又低低的叫道:「庾香,那《施公案》有什么好看,你尽望着那几对灯。」 子玉回转脸来,却与那少妇相对,见那少妇还在玻璃窗内看他,颇觉不好意思。 一会儿车才开动,文泽见那车沿下,挂了一个小洋灯,画着两个如意,一面 写着四个小字是:起盛号潘。后头又是一辆。 也是一个少妇,却生得奇丑,堆满了一脸黑肉,涂起粉来,虽然晚上,也看 得是紫油油的,打扮倒各样的讲究,还在里头抹巾障袖的做作。文泽看他灯笼上 贴着一个「花」字。开动车,接着过去了。四人又逛了几处,街道又窄小起来。 文泽对子玉道:「方才这个少妇,那样顾盼你,你也不回个情儿,倒只管看 那旧纱灯,什么意思?难道那样少妇,还不足以当一盼么?」 子玉笑道:「我没留心他,他也不曾看我,是物色你们的。」 四人说说笑笑,又看了几处灯。 只见一群妇女,也是步行,结着队乱撞过来。四人看这妇女们有十几个,有 绸衣的,有布服的,油头粉面,嘻嘻笑笑,两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惊蛇出草。 他也不顾人好让不好让,直拥过来。内中一个想是大脚的,一脚踏来,踏着 了王恂靴头。 王恂一只新皂靴黑了半边,被他踏得很疼,说不出来,觉得这一脚就有三十 多斤气力。王恂急忙让开。又见一个三十几岁一个妇人,身量生得很高,穿着双 高底鞋,眼望着灯。脚下踏着了一块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恰拾碰着子玉, 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才站稳了。子玉倒几乎跌下,唬得心中乱跳,正不 知他是何缘故。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一齐挤了过去。听得有个妇人说道:「这 些爷们实在可恨,睁着大眼睛瞧人,难道他家里没有娘儿们的,故意挡了路不放 人走。」仲清等听了大笑。王恂道:「真晦气,被他这一脚,踏得我很痛,他还 说我们挡了路看他。」子玉方定了神,说道:「我方才被他这一揪;真唬杀我。 我当他认错了人,不要动手打起来,这不是晦气?不料妇女中,竟有这样蠢 材。 较起才见的车中人,真又有天壤之隔了。「文泽哈哈大笑道:」不上高山, 不见平地。你原来是皮里阳秋,暗中摸索。那个车中少妇,得你这一赞,也不枉 他顾盼多时了。「子玉也觉微笑,又道:」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逛,路又难走。 不如坐车回去罢。「王恂道:」早得狠,回去也无甚意思。「文泽道:」我们到 怡园去看灯罢,还听得有好灯谜,去猜几个顽顽也好。「子玉道:」我不认得主 人,既是晚上,又是便服,如何去得?「仲清道:」这倒不妨。徐度香这个人, 却是我辈,全不在形迹上讲究的;况且他园中,还有萧静宜,更是个清高满洒的 人,就去逛逛,倒也不妨。「 三人都要去,子玉也中得同去。于是各上了车,书童跨了车沿,望怡园来。 约有二里路,过了南横街,到怡园门口下了车。只见一带都是碎黄石砌成的 虎皮园墙,园门口是绸子扎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见方五尺「怡园」两个大字。 下挂着四盏一串八行五色画花琉璃灯。进了园门,屋内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 靠门一张桌子,围着六七个人,在那里写灯虎字条。旁边一张春凳,摆着些荷包、 花炮,及文房四宝,预备送打着的彩。正中间顶篷上,悬着个五色彩绸百褶香云 盖,下挂一盏葫芦式样玻璃灯。 再进里边,却是三面栏干,靠墙一个方亭子,塘上一盏扁方玻璃灯,上贴着 许多字条,底下围着一簇,约有二十来人。走上亭子台阶,却巳看见迎面写着八 个灯谜。仲清将要看时,只见怡园的家人上来请安,说:「少爷们何不到里边逛 逛?」文泽即问他主人,那人说道:「我们老爷在外赴席未回,萧老爷在家。」 王恂道:「我们猜了几个灯谜。再进去不迟。」于是同看第一个是:「双栖 稳宿无烦恼,认得卢家玳瑁梁。」下注《礼记》一句。子玉正在思索,只听得王 恂问仲清道:「这可是知其能安,燕而不乱也?」仲清道:「只怕是的。」再看 第二个是:「任他万水千山远,雁帛鱼书总得来。」下注《易经》一句。仲清道 :「这个真是‘行险而不失其信’。」子玉道:「那第四个‘落花人独立,微雨 燕双飞。’打一字的准是‘俩’字。」文泽道:「这第七个‘荒村雨露眠宜早, 野店风霜起要迟。’两句打古人名的,想是‘息夫躬’。」子玉道:「不错。」 王恂道:「我们去报罢。」仲清道:「我们索性把那四个也打完了,再报不迟。 那第二个‘鸦背夕阳明’,打《礼记》一句。必是‘日在翼’。」子玉道:「那 首七律打古乐府八题的,第一联‘记得儿家朝复暮,秦淮几折绕香津。’准是《 子夜》与《金陵曲》。」仲清道:「第二联下旬‘月影偏嫌暗风尘’是《夜黄》, 那上句‘雨丝莫遣催花片’不知是什么?」 文泽道:「或者是《休洗红》。那第三联是‘长夜迢遥闻断漏,中年陶写漫 劳神。’必是《五更钟》、《莫愁乐》。」王恂道:「第七句‘鸦儿卅六双飞稳 ’不消说是《乌生八九子》了。」 仲清道:「末句‘应向章台送远人’,大约是《折杨柳》。就是第五条‘降 生辰巳之年’,打《诗经》一句,及第八条‘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打《唐诗》一 句,猜不着。」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问道:「降生辰巳之年,可是‘维虺维蛇’?」 园门口的人回说不是。文泽道:「不要给人抢去了,我们去报罢。」 大家走下亭子。子玉道:「那首《诗经》的,我已想着了,必是‘不属于毛 ’。」仲清道:「很是。这句实在亏你想。」 王恂道:「那打唐诗一句的,不要是‘殷子正书空’?」文泽道:「且报一 报试试。」大家到园门口,一个个报去,里头都答应了「是」,就是末后一个没 有猜着。王恂道:「自也诗无敌。」里头也答应了「是」。只见一人又拿了一盏 灯出来,将先挂的那盏灯换下。见屏门后头走了出一个人来,子玉见他有三十来 岁,生得眉清目秀,气体高华,穿得一身雅淡衣服,闲闲雅雅的过来。 见文泽、仲清、王恂三人一齐迎上前来,称呼他为静宜先生。那人与三人见 了礼,又向子玉作了个揖,子玉连忙还礼。 文泽即对萧次贤说道:「这位是梅庾香,是当今无双士。静宜先生没有会过 么?」次贤道:「今日识荆,实为万幸」便请四人进内,于玉道:「今晚便服, 未免不恭,容另日专诚晋谒罢!」 次贤笑道:「庾香先生,当今名士,不应琐琐及此。况主人也不在家,我辈 聊以聚谈,切勿拘以礼节。」子玉难以固辞,只得同着走出亭子,两旁却是十步 一盏的地灯,照见一块平坦空地,迎面不远,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 带雕窗细格的五间卷棚、檐下挂着一色的二十多盏西香莲洋琉璃灯。次贤让进屋 内,分宾主坐下。与文泽、王恂、仲清都是认识的,单与子玉叙了些倾心仰慕的 话。子玉见他出言有体,举止不凡,也知道是个名士,便也颇为浃洽。谈了一会, 用过了茶,有书童从里间出来,送出一分一分的灯谜彩来,摆在桌上,是些湖笔, 徽墨、端砚、雅扇之类,惟有子玉所猜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彩最重, 是古锦囊里的瑶琴一张。子玉见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见彩礼过重,与仲清等再三 推却。次贤问道:「这琴是庾香先生猜着的么?」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断 不敢当此厚赠。」次贤道:「这是园主人为杜玉侬而设,另有深意,幸勿见却。 琴后尚须镌铭,俟镌好再行送上。「说毕便令小厮,仍将瑶琴抱了进去。其 余彩礼,交给各跟随收存。原来琴言因制灯谜时,喜诵」落花人独立「这一联, 度香随嘱次贤,以词意为琴言写图,所以这灯谜即以琴作彩,原是于游戏之中, 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侬为何人,就是仲清、文泽等也未能悉。大家问 时,次贤不即说明,答以久后必知。 闲谈了一回,仲清说起都中值此试灯时节,可惜无南来巧灯,殊为减色。 次贤道:「诸兄要看灯么?也容易,虽非来自南边,却还不俗。」便令小厮 引道,沿着峭壁,走有一箭多远,却是一层层的石蹬,上了三十余级,转了峭壁, 后面就是一个白石平台。 中间团团的一个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内凹外凸的整玻璃镶成。 走进亭内,地下铺着栽绒毯子,中间一张大圆桌,周围都是扇面式凳子,拼 起来,刚刚扣着桌子一个圈儿。仲清等因是夜天气不寒,就在外面回阑上坐着, 小厮们抬了些圆茶几来,每人面前一张,送了茶,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 视流烟淡沱,空水澄鲜,颇觉心旷神怡。远远望去,只见回峦叠嶂,飞阁层楼, 隐隐约约,看视不明,尚未见一盏灯火。忽见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一对明灯照 出一双玉人来。走到面前看时,一个是袁宝珠,一个是金漱芳。仲清问道:「你 们藏在那里?」宝珠道:「我们在前面小船室下棋。」文泽道:「相公阿曾点个 只眼?」宝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认得,那日虽见漱芳的《题曲 》,也是上妆容貌。此时看他骨香肉腻,玉洁晶莹;宝珠亭亭玉立,弱不胜衣, 便想道:「这两个姿色似可与琴官相并,但不知性情何如。」正想着,猛听得台 下云锣一响,对面很远的树林里,放起几枝流星赶月来,便接着一个个的泥筒, 接接连连,远远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兰花竹箭,射得满园,映得那些绿竹寒 林,如画在火光中一般。泥筒放了一回,听得接连放了几个大炮,各处树林里放 出黄烟来,随有千百爆竹声齐响,已挂出无数的烟火:一边是九连灯,一边是万 年欢;一边是炮打襄阳城,一边是火烧红莲寺;一边是阿房一炬,一边是赤壁烧 兵。远远的金阗鼓骤,作万马奔腾之势,那些火鸟火鼠,如百道电光,穿绕满园, 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骇。 文泽想道:「可惜无酒,负此花灯。」听得次贤说道:「如此良夜,诸兄何 不小饮几杯。」即吩咐取酒来。不一会,小厮们取了四壶酒交给宝珠、漱芳,走 到各人面前,将茶碗撤去,把茶几揭起了一层盖子,便是一个镶成的攒盒,共有 十二碟果菜,银杯象箸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宝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贤说: 「请!」大家浅斟细酌起来。酒过数巡,台下云锣一响,四处的烟火放完,只见 各处树梢上颤巍巍的挂起无数彩灯来,有飞禽,有花朵,错错落落,越添越多, 不一时,周围四面约有数千。树上的灯都点齐了,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 五色迷离,盘折回绕。锣声响处,舞出一条金龙,有十数丈长,飞舞如真龙一般。 少顷,神仙洞里舞出一条青龙,接着又是一条白龙,那树林里舞出一条乌龙, 烟火光中,又舞出一条火龙,都是十余丈长,滚成一处,数十面锣声,闹得像惊 涛骇浪,变幻烟云,甚是好看。又滚出几十个大大小小毯灯,在那云龙中间滚旋, 引得那五条龙张牙舞爪,天矫攫拿,看得众人个个出神。 忽见怡园家人上前说道:「史少爷来了!」大家起身看时,只见两人扶着史 南湘,踉踉跄跄,一步步的跺着石蹬上来。 将到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来。 吐了一会,摇着头,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指着众人道:「你们好,你们好 ……」便说不出来,小厮先拿了一碗温水与他嗽了口,又说道:「你们好乐!」 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说。」扶上亭子,他就坐在地下,宝珠等上去 见他,他把头点点。文泽道:「你在那里喝得这样?」南湘又摇摇头。宝珠到次 贤耳边说了几句话,次贤命小厮去拿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药来,放在 碗内,用开水化了,递给宝珠,捧到南湘身边,弯了腰给他喝,南湘摇头不要。 宝珠道:「这是醒酒汤,喝了就好了。」南湘心里明白,把汤喝完,闭着眼道: 「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放身欲睡。次贤恐着了凉,便命家人扶他到后面小座落 里炕上去睡,扶了南湘进去,把门带上。子玉问次贤这是什么丸,次贤道:「这 是度香自制的,任凭喝得烂醉,只须一丸下去,宿酒尽消,且补元气,名为仙桃 益寿丸。」 不多一会,只见南湘已开了门走将出来,说道:「有趣,有趣!几作了刘玄 石一醉三年,险些儿被人埋在地下。」仲清道:「你酒已醒了,还说醉话。」漱 芳已拧了一块湿手巾来,南湘擦了脸道:「这是什么地方?」众人皆笑,次贤笑 道:「竹君,这是黄鹤楼,你怎么认不清了?」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来,说道 :「原来静宜也在这里,你们到底几时来的?」众人听了又笑,宝珠、漱芳拉他 到亭外看了一会,南湘方知道是怡园,细细一想,便又大笑。将要问时,忽然满 园的金鼓盈天,爆声大发,风驰火骤,声势骇人,四面八方,百兽齐集,尽是五 色绸纱糊的,彩画得毛片逼真:一边驰出一队象灯,一边驰出一队虎灯;一边驰 出一队犀牛,一边驰出一队狮子;还有黑熊、白兕、赤豹、黄罴,奇奇怪怪,约 有数百,足下都有四个小轮,用人拉着飞跑,鼻里生烟,口中吐火,觉得如雷轰 电掣,地塌山崩。看得子玉等神惊肤栗。这边百兽,那边群龙,合将拢来,黑雾 冲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势。闹了好一会,猛听得一声响,半天里放起 一个九子炮来,只见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梭一般,霎时满园寂寂,不见一灯。众 名士齐声喝采道:「真有天地化工,孙吴兵法之妙,我们皆目所未见。」仲清道 :「今日舞这一会灯,我算起来,至少也有一千余人。这园里那里来这许多人?」 次贤道:「若尽用人,自然就多了。这五条龙灯是尽用人为,那些百兽与彩 云都用轮子展动,一人能顽得好几个。以兽牵兽,就要明白进退疾徐之节,也是 预先操演的。今日所用大约还不满二百人。」众名士尽皆叹服。 次贤让客下山,到个宽大地方小憩,大家未便就散,只得随着他下了山。 穿过几处神仙洞,依着树屏竹径,走到一处是梨花园,次贤让客进内。也过 了好几重门户,进了朝东五间三明两暗的西洋房。此中点缀得甚佳,琴床画桌, 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着一额,是屈本立写的「宜春阁」三字,一边是陆 素兰写的几幅小楷,一边是袁宝珠画的几幅墨兰,中间地上点着一盏仿古鸡足银 灯,有四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点着九穗,照得满屋通明。一一坐了, 次贤道:「我们何不再饮几杯?」 众人道:「我们在亭子上已饮多了,可以不必酒了,倒是清淡罢。」南湘道 :「我今日的酒不晓得怎样醒的?」宝珠道:「我们今日醒眼观醉。倒也有趣。」 南湘道:「瑶卿,我记得你还灌我一大碗酒。」众人笑道:「这人醉糊涂了, 到底饮了多少酒来?」南湘道:「今日我同高卓然、张仲雨,带了王静芳、李佩 仙在酒楼上饮了一天,也不晓得有多少,他们都醉得先走了。我送静芳回去,顺 路到庸庵家,问知出外逛灯,我也去逛灯。也不知赶车的什么意思,就拉我到这 里,园门口的人说你们在里面赏灯,就扶了我进来。」一面说,就怀里掏出一团 灯谜字条,大家看时:一个是「春风一曲费缠头」,一个是「马儿快快随」,都 打戏名,一个是《赏秋》,一个是《赶车》。宝珠对漱芳笑道:「你的一个,我 的一个,都被他猜着了。」南湘笑道:「原来是你们做的。」即对子玉道:「庾 香,此二君何如?你看他们的相貌、才艺,你评评,还是我说谎的么?」又指着 两边的书画道:「你再看看,这是瑶卿画的,那是香畹写的,你看外边那班假名 士,能够如这班真相公吗?」 子玉笑道:「小弟早巳认过,吾兄尚还刻刻在心。」南湘道:「以后你们这 一班,见我们不许请安,只许称号,如违了要罚的。」宝珠道:「这倒与度香、 静宜一样脾气,就是这样便了。」 王恂道:「庾香,你看这瑶卿,与你去年戏园所见的怎样?这真伪可能相混 么?」子玉笑道:「瓦砾岂可僭称珠玉?那个名字,叫他改了才好。」宝珠不解, 便问王恂,王恂就将去年所见保珠,子玉听错的话说了,宝珠嫣然而笑。 于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文泽观局。子玉同宝珠看那墨兰,赞不绝口;南湘、 仲清、次贤同坐在醉翁床闲话。南湘道:「静宜兄,还记得‘只有酒狂名下士, 醉吟许上岳阳楼’佳句否?」 次贤道:「那里及得‘只恨仙人丹药少,不教酒满洞庭湖’名句足传。」仲 清道:「若教酒满洞庭湖,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静宜先生,明日可与他写个 竹醉图。」次贤点头微笑。 子玉乘他们说话时,悄悄的问宝珠道:「这两天??曾见你们同班的琴官?」 宝珠听了,把子玉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同琴官相好么?」倒把子玉问住 了,很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向未交接,不过闻名思慕。」宝珠道:「他如今 不叫琴官,改名为琴言,今日可惜迟来一步,度香带他赴席去了。」子玉心里想 道:「我与他直如此缘悭,要接谈的福分都没有。」一面想,怔怔的看着宝珠, 宝珠也怔怔的看着子玉,四目勾留,都出了神。刘文泽一回头看见这光景,轻轻 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瑶卿好不好?」子玉当是问琴言,便道:「他的《惊梦 》这一出,直是天上神仙。」宝珠(享单)然一笑。子玉回想过来,自知所问非 所答,幸而话未说错,随同文泽走到南湘这边来。 仲清问次贤,可有好灯谜被人打去?次贤道:「就是昨日有两封情书,被一 个少年猜去,适值我有事走开,没有问得这人姓名住址。」仲清向次贤要出那两 封情书底稿来,同着众人看时,一封是药名,一封是花名,只见上写着:小亿去 年,细辛。金阊款聚,苏合。黄始笑指,牵牛。油壁香迎,车前。猥以量斗之才, 百合。得逐薰衣之队,香附。前程万里,悔觅封侯,远志。瘦影孤栖,犹思续命, 独活。问草心谁而主,王孙。怕花信之频催,防风。虽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何 首乌。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惟有申礼自持,防已。残年独守,忍冬。 屈指瓜期之将及,当归。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书到君前,白及。即希裁 答,旋覆。五月望日,半夏。玉瞻肃衽,白敛。 子玉道:「好个春灯谜面子。」宝珠道:「我最爱傅粉郎君一联。」南湘道 :「我们这里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你爱他么?」 宝珠笑了一笑,子玉倒臊得脸都红了。再看那封回书是:尺嫌传馥,素馨。 芳柬流丹,刺红。肠宛转以如回,百结。岁循环而既改,四季。亿前宵之欢 会,夜合。帐祖道之分飞,将离。玉女投壶,微开香辅,合笑。金莲贴地,小步 软尘,红踯躅。一自远索长安,空怜羞涩,米囊。迟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 在卿则脂胭粉奁,华容自好,扶丽。在我已雪丝霜鬃,结习都忘,老少年。过九 十之春光,落英几点,百日红。祝大千之法界,并蒂三生,西番莲。计玉杓值寅 卯之间,指甲。庶钿盒卜星辰之会,牵牛。裁成霜素,剪秋罗。欲发偏迟,徘徊。 二月十六日,长春。寅刻名另肃,虎刺。仲清道:「这两封情书,就不是灯 谜,也香艳极了。况且隐藏药名、花名,恰切不移。这猜着的人,真是个绝世聪 明人了,可借不知是谁?」文泽道:「这两封书,都是静宜先生的手笔么?」次 贤道:「那封原书,是度香的手笔。」说着,王恂已经下完了棋,倒输了漱芳三 子。子玉因夜色已深,随同南湘等告辞;子玉并说度香来园,先为致意,改日专 诚再来的话,次贤答应着,送出各人上车而散。再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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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0 只看TA 13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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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春梦婆娑情长情短花枝约略疑假疑真? 话说子玉等散后,徐子云才回,因夜色已深,时交于末,便一径回宅。 琴言自去年谒见于云之后,也随着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园,子云爱之不亚于 宝珠。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应酬,任凭黄金满斗,也买不动他一笑。 一切古玩饮食衣服,只要他心爱,徐子云无不供给,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 尝不知感恩,却只算得半个知己。自那进京这一天路上见了子玉,便认得是梦中 救他出陷坑的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又姑苏会馆唱戏那一日,见他同了一班公 子,还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问起叶茂林,始知这位公子就姓梅,已应了梅花 树下之兆。从此,一缕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缠祝这几日晚间,梦见子玉好几次, 恍恍惚惚的,不是对着同笑,就是对着同哭。 又像自己远行,子玉送他,牵衣执手。又像远行了,重又回来,两人促膝谈 心。模模糊糊,醒来也记不真切。虽知道是个世家公子,却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 与度香何如,又恐他是个青年轻薄寡情短行之人。又恐他豪贵骄奢要人趋奉的人。 但细看他温存骨格,像个厚道正人,断不至此。一日又梦见宝珠变了他的模 样,与自己唱了一出《惊梦》,又想不出这个理来。 次日,子云到园来,次贤讲起昨诸诺人来园看灯,并子玉打着了琴言的灯谜, 即将子玉的才貌痛赞了一番。子云听了,心里颇为喜欢,即道:「这个梅庾香, 他虽不认得我,我去年恰见过他。我们也有世谊,他令祖相国,与先叔祖总宪公 是同年至好。这梅庾香的外貌却没有说的,不知品行如何?」次贤道:「持重如 金,温润如玉,绝无矜才使气的模样。虽然片时相晤,我已知其不丸。」二人谈 了半天,子云没有出门。 到酉刻,宝珠同了琴言到园。子云见了笑道:「玉侬此番好了,我替你觅着 了配对,你却不要忘了我。」倒把琴言吓了一跳,登时发起急来,止不住眼泪直 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不把我当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 伺候不到处,你恼我,恨我,骂我,撵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着勾引入来糟 蹋我。请问:什么叫配对不配对,倒要还我一个明白。」子云自知出言孟浪,觉 得无趣,只得叫宝珠陪着他,用好言劝慰自去便借看画为名,到次贤房中去了。 这里袁宝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泪痕,就将史南湘的醉态,及妆点情形,说得琴 言欢喜了,便同在一张床榻上坐着道:「看昨日这几个打灯谜的人,内中一个叫 梅庾香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相貌生得最好。」琴言道:「这人也姓梅么?」 宝珠道:「他曾问起你来。」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说会过我么?」 宝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问你一个,只道你们自然在一处饮过 酒。问他可与你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说什么向未交接,不过闻声思慕,似乎不 像见过的。又说看见你《惊梦》这出戏唱得很好。」琴言想道:「不要这姓梅的, 就是那天看戏的梅公子。」因问宝珠道:「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苏会 馆东边楼上看戏的?」宝珠笑道:「那天我又没有唱戏,那里知道是他不是他?」 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问宝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们班里陆香畹差不多? 就只眼睛长些,觉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觉得满面秀气,是不是呢?」宝珠道 :「这么说。你们很熟的了,为什么要瞒着人呢?」琴言无言可答,想起那天的 梦来,便道:「你同这姓梅的相好几年了?」 宝珠道:「昨日才见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见,怎么前日 晚上,倒会变了他的样儿呢?」琴言说了这句话,用袖子掩着嘴笑。倒将宝珠懵 住了,道:「玉侬你说些什么鬼话?」琴言道:「不是鬼话,你变了他模样,还 唱柳梦梅呢。」宝珠益发摸不着头脑道:「你到底还是装疯,还是做梦?」琴言 嫣然的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戏,以及梦见变了他唱戏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宝珠道:「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个的同你配着唱这出《惊梦》,倒是一对。 就可惜我不会变。」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没有见他一面。」 宝珠试出琴言属意子玉,便道:「你可晓得今日错怪了度香么?」琴言道: 「怎么?」宝珠道:「他所说替你觅着的配对,你道是那个?」琴言悄悄的道: 「难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宝珠道::不是他是谁?「琴言道:」我当是度香有 心糟蹋我,却不晓得他所说打灯谜的人就是他。「宝珠道:」据我看来,你同这 梅公子大有缘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请他来,与你会一会面,你说好不好?「说着 站起身来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宝珠衣服道:」你又胡闹了,一来我从未与梅公子 会过,知道是他不是他,万一不是他,便怎样;就算是他,也不晓得他心性何如。 二来刚才我冲撞了度香几句,怎么转得过脸来?「 这里说得热闹,那晓得徐子云同萧次贤,早巳转到隔壁套间内,窃听得逼真, 把门一推,子云、次贤走将出来,琴言一见,羞得红了脸,就背转身坐了。子云 道:「玉侬还怪我不怪我?」 琴言低头不语,子云道,「就算我错了一句话,也是无心之言。 况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配对不配对,难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 「说得次贤、宝珠都笑起来。宝珠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我 们何不去请了庾香来与他见一见。「子云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 「宝珠、琴言即在怡园吃了晚饭,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云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话,就约定于十九日晚间 一叙。出来顺道到王恂、刘文泽、史南湘等处看望,俱未晤见。回来想道:「这 梅庾香果然名不虚传,玉侬又属意于他,将来见了面,不消说是他的人了。」又 想这:「玉侬的脾气,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着,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决绝的。 即使梅庾香是个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这样体贴。据瑶卿说来,与玉侬改了 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见素未浃洽。就看过一出戏,想来也不过赏识他的相貌, 未必心上只有这个琴言,我倒要试他一试。「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 玉侬陪酒,他初次见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难剖说,旁人也看不出来。我如今用个 移花接木之计,先把玉侬藏了,另觅一个像玉侬的人,用言打动他,看他如何, 自然就试出来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贤、宝珠说知。 到了十九日这一日,一切安排停当。申刻时候,梅子玉到了怡园,主人迎接, 进了梅崦。这梅崦是园中名胜,且值梅花盛开,在大山之下,梅林丛中,有数十 间分作五处,屋围着花,花围着屋,层层叠叠,望之林屋不分。 内中陈设古玩,不能细说。只觉人在花中,不数罗浮仙境,真人间香雪海也。 居中一所是个梅花心,以五间并作一间,复间作五处,上悬一块匾额,就是 「梅崦」二字。两旁一副对联是:梅花万树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中悬着林 和靖的小像,迎面摆一张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陈着一张古锦囊的瑶琴。子云 让子玉进内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胆在此试灯,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宠召, 坐我瑶斋,主人情重,何以克当?」子云道:「庾香先生,景星卿云,相见恨晚, 前日失迓为罪。今蒙不弃,惠然肯来,私心实深欣幸。」子玉问道:「今日坐间 尚有何客,静宜先生何以不见?」子云道:「静宜现有小事,少刻奉陪。 即指着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专为玉侬赠琴而设,未便另邀他客,致挠 情话。」子玉道:「弟正要动问,前日因何为打一灯谜,有此厚赠?这玉侬究系 何人,吾兄如此郑重?」子云便令小厮,将琴囊解开,双手送交子玉道:「琴后 携有铭款,请试一观。」子玉接过琴来看时,玉轸珠徽,梅纹蛇断,绝好一张焦 尾古琴,后面镌着两行汉篆,其文曰:琴心沉沉,琴德□□。其人如玉,相与赏 音。四句琴铭下,又镌着一行行书小字,是:「山阴徐子云为玉侬杜琴言移赠庾 香名士清赏。」下刻图章两方:阴文是「次贤撰句」四字,阳文是「静宜手镌」 四字。 子玉想起宝珠改名之言,知道玉侬就是琴官,却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 了谢,仍令小厮囊好。子云试他道:「闻说吾兄与玉侬相与最深,可是真的么?」 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极严,平素足不出户,就只开春初六那日,在姑苏 会馆看见他一出《惊梦》的戏,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觉得色艺俱佳。直到 前日在此,于无意中询知阁下替他改名为琴言,却从未与他会过,相与之说,恐 是讹传。吾兄将来晤见琴言,尚可询问。」 子云道:「吾兄赏识不错,可晓得琴言颇有情于吾兄么?」 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谈何容易?就是我辈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见 如故;或道义结契,千里神交。亦必两意眷注,始可言情,断无用情于陌路人之 理。琴言之于弟,犹陌路人也。 弟已忘情于彼,彼又安能用情于弟乎。「子云道:」据吾兄品评琴言,比前 日所见宝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宝珠都是子云宠爱,未便轩轾,便道:」大 凡品花,必须于既上妆之后,观其体态。又必于已卸妆之后,视其姿容。且必平 素熟悉其意趣,熟闻其语言,方能识其情性之真。弟于宝珠、琴言均止一见,一 系上妆,一系卸妆,正如走马看花,难分深浅。「子云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 赠,吾兄将何以处之?「子玉道:」怜香惜玉,人孰无情。就使弟无金屋可藏, 有我度香先生作风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正说着,只见宝珠同着花枝招 展的一个人来,子玉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里暗暗吃惊。又听 得子云道:」玉侬,你的意中人在此,过来见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来请了 一个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对子云也 请了安。宝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为礼了。「子玉道:」是这样脱俗 最好,玉侬何不也是这样?「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语。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 宝珠,觉宝珠比琴言,面目清艳了好些,吐属轻倩了好些,举止闲雅了好些。心 里寻思道:」原来琴言不过如此,何以那两回车中瞥见如此之好,而唱起戏来又 有那样丰神态度呢?而且魏聘才赞不绝口,徐子云又钟情到这样,真令人不解。 「一面想,那神色之间,微露出不然之意来。子云却早窥出,颇得意用计之 妙。 宝珠道:「你们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见面,也该说两句知心话,亲热亲 热,为什么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语。」说着就拉着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内。 子云道:「可不是,不要因我们在这里碍眼,不好意思。」说得子玉更觉接不是, 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装作解手出来,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经子云再三相让, 然后迟迟疑疑的进屋。子云道:「这里太敞,我们到里间去坐。」宝珠走近镜屏 一摸,那镜屏就像门似的旋了一个转身,子玉等走了进去,那镜屏依旧关好。子 玉看套间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却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见玻璃窗外,一 个人拿着个红帖回话说:「贾老爷要见。」子云道:「我在这里陪客,回他去罢。 「那人道:」这位老爷说,有要紧话,已经进来了。「宝珠道:」不是贾仁 贾老爷么?「子云道:」可不就是他?「宝珠道:」我正要去寻他,我们何不同 去见他一见。「子云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们既是相好, 何必拘此形迹。「子云告了罪,宝珠又嘱咐琴言好生陪着,遂一同出去。 那镜屏仍复掩上,屋内止剩子玉、琴言两人,琴言让子玉榻上坐了,他却站 在子玉身旁,目不转瞬的看着子玉,倒将子玉看得害羞起来,低了头。 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着炕几,一手托着香腮,娇声媚气的道:「梅少爷, 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楼上看我唱戏的不是?」 子玉把头点一点。又道:「你晓得我想念你的心事么?」子玉把头摇一遥琴 言道:「那瑶琴的灯谜,是你猜着的么?」 子玉又把头点一点。又道:「好心思,你可晓得度香的主意么?」 子玉又把头摇一遥琴言用一个指头,将子玉的额拾起来,道:「我听得宝珠 说,你背地里很问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见了面,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为什 么倒生分起来?」子玉被他盘问得没法,只得勉强的道:「玉侬,我听说你性气 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为什么到京几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来你 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这样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费了一番心。」说 着脸上起了一层红晕,眼波向子玉一转,恰好眼光对着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脸 上也红红的,心里十分不快。琴言惺松松两眼,乘势把香肩一侧,那脸直贴到子 玉的脸上来,子玉将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怀里,嗤嗤的笑。子玉已有了气, 把他推开,站了起来,只得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这么样,竟把我当 个狎邪人看待了。」 琴言笑道:「你既然爱我,你今日却又远我。若彼此相爱,自然有情,怎么 又是这样的。若要口不交谈,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 我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还是糊糊涂涂的。「子玉气得难忍,即说道:」声色 之奉;本非正人。但以之消遣闲情,尚不失为君子。若不争上流,务求下品,乡 党自好者尚且不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岂肯忍心害理,荡检逾闲。你虽 身列优伶,尚可以色艺致名。何取于淫贱为乐,我真不识此心为何心。起初我以 你为高情逸致,落落难合,颇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费了心,我亦深悔 用情之误。 魏聘才之赞扬,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爱博而情不专,推以人之馅媚奉承 为乐,未免纨裤习气。其实焉能□我?「 说着,气忿忿的要开镜屏出去,那晓得摸不着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开。 正急的无可如何,只听得镜屏里轻轻的一响,子云、次贤、宝珠都在镜屏之 外,迎面笑盈盈的走进来,那琴言一影就不见了,把个子玉吓得迷迷糊糊的。只 听得子云笑道:「好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骂我徐度香太挖苦 些。」子玉一回转头来,那知众人都在镜屏对面套间之内。子玉与次贤见了礼, 即向子云告辞道:「今日出门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来奉扰。」子云笑道: 「庾香兄,必是因适才唐突,见怪小弟。里间屋内酒席已经摆好,请用一杯,容 小弟负荆请罪。」 次贤道:「小弟才来,正拟畅谈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迟了。」 宝珠一手拉着子玉进套间屋内,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坏了 他。」 子玉见一人背坐着在那里哭泣,只道就是刚才的那个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 尚能悔过,意欲于酒席中间,慢慢的用言语感化他。那晓得他倒转过脸来,用手 帕擦擦眼泪,看着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听这声音似乎不是 琴言,仔细一看,只觉神采奕奕,丽若天仙,这才是那天车中所遇,戏上所见的 这个人。子玉这一惊。倒象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见了似的,心里突突的止不住乱跳, 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了半晌,猛听得有人说道 :「主人在那里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还了礼,却忘了回敬。宝珠递 了一杯酒来,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对面。次贤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 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错了坐位,只好将错就错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 人把盏。子云再三谦让,便道:「这杯酒我代庾香兄转敬一人。」就摆在子玉肩 下道:「玉侬,你坐到这里来。」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云面前。又 与宝珠斟了酒,然后入席。天色已暮,点上灯来。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 才难道是梦境迷离。」说得合席都笑,琴言向来不肯轻易一笑,听了这句话,也 不觉齿粲起来。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个消魂,不要说子玉从没有见过,就是 子云与他盘桓了将及一月,也是破题儿第一回。知他巧笑,是为着子玉。未免爱 极生妒。所喜宝珠的丰姿意态,也赶得上琴言。更见子玉温文尔雅,与琴言并坐, 却是一对玉人,转又羡而忘妒。这里子玉重把琴言细看,觉日间所见的琴言,眉 虽修而不妩,目虽美而不秀,色虽洁而不清,面貌虽有些像,而神色体态迥然不 同。猜不透是一是二,遂越想越成疑团,却又不便问他们。 酒过数巡,次贤道:「庾香兄,今日可曾见那瑶琴上镌的字么?」子玉道: 「我倒忘了道谢,铁笔古心,的是名手。但此灯谜也还易打,度香先生所说为玉 侬而设,究竟不知其故?」 子云指着琴言道:「弟是为他看我制灯谜时,喜诵‘落花’、‘微雨’两句。 又因他名字是琴,所以借此为彩,原是要替他卜个生平知己。可巧是吾兄猜 着,不枉弟一番作合之心。「子玉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当为玉侬珍重藏 之。「 琴言面有豫色。宝珠见了,将唐诗改了一字念道:「寻常一样琴前月,才有 梅花便不同。」子云、次贤同声赞道:「琴字改得好。」 子玉看琴言颜色微愠,知是宝珠以他名字为戏,便道:「若非瑶卿胸有智珠, 不能改得如此敏妙。」子云等还道是寻常赞语,惟有琴言深感子玉之情,替他报 复了这个琴字。次贤道:「今日玉侬,何以一言不发?」子云道:「他本来像息 夫人似的,将来静宜可将那‘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替他写一副 对子。」子玉只管点头。宝珠道:「他是只会作梦,那里会说话?」琴言瞅了宝 珠一眼。 子玉想道:「这分明与前见的一些不同,难道竟是两个人。」 子云见子玉、琴言两意相投的光景,便道:「庾香兄不是有事么?为什么不 打发人回去,我们可以畅饮。」子玉支吾道:「虽有小事,迟到明日尚却不妨。 足下好客,可惜前日同来的一班好友都不在此。「子云道:」他们是常来的, 不妨另日再叙。「子玉道:」此外尚有个卓然高品。「子云道:」我也认识。 「琴言道:」这个名字倒起得别致。「子云举杯照子玉道:」难得玉侬开了金口, 我们当浮一大白。「子玉饮毕,又照了次贤,也饮干了。 宝珠道:「我们今日何不以玉侬说话为令,他说一句话,我们合席饮一杯。」 子云笑道:「这令很新,就是这样。」子玉道:「说一句话,合席饮一杯酒, 这个令未免酒太多。他和谁说,谁饮一杯不好么?」琴言点头。宝珠道:「这个 恐怕有弊。」于云道:「不妨,就吃醉了,我有醒酒丸。」于是大家依允。 琴言问子云道:「是什么醒酒丸?这丸叫什么名字?」子云一一说了,共是 两杯。琴言问次贤道:「今日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次贤道:「替人做媒,回 来迟了。」也饮一杯。琴言把子玉看了一看,都不言语,回转头来问子云道: 「这园梅花共有多少株?」宝珠咳嗽一声,子云道:「约有二千株。」 该是一杯。 宝珠过来,替子云斟了,就便向子云耳边说了一句。琴言道:「你们改令, 是要罚十杯。」子玉道:「没有人改的。」 宝珠过来要与子玉斟酒,琴言把子玉的杯子拿了道:「我又没有和他说话, 为什么要给他酒吃呢?」宝珠道:「他和你说话也是一样。」琴言道:「这个我 不依。」子玉倒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酒吃罢了,吃一杯罢。」琴言道:「你 要吃,用他的杯子。」宝珠要来取琴言的酒杯,琴言早巳抢在手内藏了,宝珠没 法,只得另取一只酒杯斟了酒,送到于玉面前。子玉正要伸手去取,琴言用左手 盖着酒,只不许饮。大家看这只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任你 铁石心肠,也怦怦欲动。 子云虽曾经握过,此时也只能艳羡而已。子玉忆起日间那个琴言的手,又粗 又黑,始知必非一人。宝珠心生一计,便道:「你们大家看他的纤纤女手作什么?」 琴言把手一缩,宝珠随即取了这杯酒,送在子玉手内。琴言向子玉道:「这 杯酒你偏不要吃。」子玉答应。子云道:「玉侬你该替我作主人,敬客一杯才是。」 宝珠接口道:「况这个令,那头一句话,就不算向庾香说的,难道这句话也 是和别人说的不成?」琴言想了一想,这话有理,只得一笑。 子玉饮完酒,便问宝珠道:「方才这个玉侬,到底是谁?」 宝珠笑道:「这个要问你的玉侬。」子云笑着唤道:「玉龄!你再来给梅少 爷瞧瞧。」只见里面套间内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头里那个假琴言,垂手正色,侍 立在子云身旁。这假琴言是华公子家八龄班内的一个,名字叫玉龄,本是子云家 人,送给华公子。因其面貌有些相像,所以叫回应用。这就是子云移花接木之计。 子玉一见,颇难为情,始恍然知初见那个琴言,实在是假的,疑团尽释。子 云道:「我是要试试庾香的眼力,所以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今果被识透,足见 高明。」就令玉龄取了两个大玉杯来道:「你代我敬梅少爷一杯。」玉龄斟了, 送与子玉。子玉接着道:「酒已多了,天也不早了,我们用饭罢。」 子云道:「吾兄若不饮这杯酒,是真怪小弟了。玉龄你替我喝一杯,代我陪 罪。」玉龄果将那一杯也斟了,大大的饮了一口。 宝珠给他几片春橘过酒,又饮了两口方才饮完。子玉没法,只得一口气饮了 一半,吃了些水果。琴言又挤了些春橘水在酒内,然后慢慢的饮干。 子玉今日初会琴言,天姿国色已经心醉。又饮这一大杯,虽说酒落欢肠,究 竟饮已过量,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支持不祝子云不敢再敬。大家吃饭,洗漱毕, 子玉便要告辞。倒是琴言恐怕他醉了不受用,向子云要了一服仙桃益寿丸,泡制 好了,吹得不甚热,给子玉服了。不多一会,子玉心里十分清爽,又把琴言饱看 了一番,虽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细剖,却已心许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子玉令 云儿抱了瑶琴,向子云、次贤道了谢出来。琴言悄悄的问后会之期,子玉心里觉 得十分难受,勉强的道:「稍有空闲,即当相聚。」大家送到上车地方,大有依 依不舍之意,一直望他车子出了园门,宝珠、琴言也各上车回去。欲知后事,再 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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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1 只看TA 14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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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三佳人妙语翻新交婢女戏言受责 话说徐子云送子玉出园之后,与萧次贤谈了一会,即便回宅。子云的住宅也 离园不远,就在对面,还是他曾祖老太爷住的相府,府中极其宽大。现在父母、 兄嫂都不在京祝此宅内仅子云夫妇二人,其余都是家人。子云与他夫人讲起琴言、 子玉的事来,又羡慕他们缱绻的情致。袁氏夫人微笑,即问道:「这些相公对了 你们怎样的光景,到底有甚好处?」予云笑道:「这些人你都见过,也听过他们 的戏,难道还说不好?」袁夫人道:「我见他们唱戏时,也不过摹拟那闺阁的模 样。至于下妆时,也还生得清清秀秀。若要说他是无价的至宝,我就不知。据我 看来,似乎还不及我这几个丫头。」子云道:「你们眼里看着,自然是女孩子好。 但我们在外边酒席上,断不能带着女孩子,便有伤雅道。这些相公的好处, 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 是两全其美么?「袁夫人笑道:」说却说得冠冕。「子云也笑道:」我是心口如 一的,生平总没有说过违心话。「袁夫人道:」就算你如此,难道你那些朋友也 是这样么?「子云道:」他们若不是这样,就与我冰炭不入了。方才我不是说那 梅庾香,教玉龄略说了两句戏话,他就气得什么似的,连我都骂起来,这不是可 以相信的么?况那几个孩子也不喜人与他戏谑的。「 说了一会闲话,袁夫人说起明日是华夫人生日,且系二十岁正寿,是必要去 走一走的。子云道:「自然该去,且你去年生日他也过来,还送了好些东西,我 们也备几样玩好送他。」一宵无话。 次早袁夫人检出了十样玩好,都是重价之珍,开了一个单子是:「琼瑶玉连 环七宝钗翠羽扇珊瑚搔头镂金博山炉青瑶玉琴珍沉水香瑟柱奇楠香串玛瑙印章」 先着人送去。遂于十二红丫鬟中带了红雪,红□、红香、红玉、红薇、红雯 六个,都是盈盈十五,窈窕多姿,识字能书,工诗善绣。伺候夫人晓妆已毕,红 雪道:「今日天气寒冷,似有雪意,须多带几件衣服。」 便向大毛衣服内,检出一件天蓝缎绣金紫貂鼠披风,红缎绣金天马皮蟒裙, 玉玎,珠璎珞索。格外又带了一个大红绵包袱,包了两三件衣裳。一切花钿珍饰, 用个锦匣装了。六红也打扮停当,上了香车,外面家人骑上了马,往华府来。 且说那华公子年方二十一岁,其容貌虽见于魏聘才之目,性情述于富三之口, 究未得其详。这华公子气焰虽豪,性情却极纯粹。不过在那起居服食上,享用些 富贵豪华之福。养尊处优,不喜酬应。骑射既精,词赋更妙。也曾千卷罗胸,不 难七步随口。这华夫人母家姓苏,父名臣泰,也是功臣之后,世袭列侯,现任兵 部尚书。并无嗣子,只生二女:长名浣香,次名浣兰,皆生得华容绝代,每于花 下闲行,有百蝶随舞。精于诗词音律,书画琴棋,各臻微妙。外间有两句口号说 道:「不愿得龙宫十斛珠,只愿‘一见侯门大小苏。」这浣香十八岁上嫁了华光 宿,真是瑶琴玉瑟,鱼水和谐,说不尽咏月吟风,闺房潇洒。又有十个美婢,名 字都有一个珠子,宝珠、明珠、爱珠、花珠、荷珠、蕊珠、掌珠、珍珠、画珠、 赠珠。这十珠都有十分姿色,年皆十五六岁,真像十样鲜花,一群粉蝶,个个慧 心香口,莲步柳腰,针黹巧夺天工,词令皆成妙品。比郑康成之诗婢,少道学之 风规,较郭令公之家姬,得风流之香主。华公子夫妇二人这样的妙才浓福,也就 人间少有的了;兼之高堂未老,雄镇四夷,思承七叶之荣,爵列三公之首。 这日是华夫人生日,外边恰一概不知。昨日公子与夫人家宴了一日,命八龄 班唱了一天戏。这八龄名字都有一个龄宇,无非金龄、玉龄、兰龄、桂龄之类。 有几个是家童教的,有几个是各班选的。虽不能如《花逊中之名旦,却也胜 于寻常戏旦,闲时原叫其伺候书房。 这日华夫人知其胞妹浣兰小姐要来,复又见徐府中送了十样珍玩,知袁夫人 也要来,与华公子清早拜过了家庙,供过了佛。公子本要再与夫人家宴一天,因 他姨妹与盟嫂来,只好回避。不一会苏小姐已到,香车到了穿堂,用软肩舆一直 抬进了内堂院子里,四个丫鬟扶了小姐下轿,华夫人出接,姐妹二人见了礼,华 公子也进来见过了。公子问过他岳父岳母的安,将要坐下,家人报道:「徐府夫 人已到。」华公子回避出去,华夫人姐妹出堂迎接。见轿帘启处,六个美貌丫鬟 拥着一个天仙出来。金莲细步,进了中堂,挽了华夫人的手,笑盈盈的对拜了。 苏小姐又与袁夫人拜年,说道:「明日就打算到姐姐处来,家母与姨娘们都 要来的。」袁夫人道:「我这两天本要请年伯母与妹妹们过来坐坐,若承下顾, 那就极妙了。」华夫人道:「贱齿之辰,上承眷注,宠赐多珍,教我不敢不拜领。」 袁夫人笑道:「些须微物,聊以将意,何足尚邀齿及。我想昨日就要过来, 偏偏有事耽搁了。」苏小姐道:「十一那一天,家母遣人来问候姐姐。来人回来 说:姐姐花园里请些太太们赏灯。他把那些灯,足足就讲了半天,说试一回要用 几千人,说得天花乱坠,教我晚间做梦竟到姐姐园里来看灯,又并没有看见。」 说着自己先笑了。袁夫人也笑道:「灯却可以看得,几千人是用不着,二三 百人是要呢。我抢先同了姐妹们于十一日试了一天,后来就有些官客们,接接连 连闹到十八日,也没有空得一日。又因你们都在城里,只得日间来看,不能晚上 赏玩,所以没有来请。」华夫人也甚为羡慕。袁夫人又对苏小姐道:「承年伯母 惦记,又赏东西。」苏小姐道:「家母那日因姐姐回去时,说有些不快,心上常 惦记着呢。」袁夫人又欠身谢了。 十珠婢与苏小姐的丫鬟,都向袁夫人请了安。袁夫人的六红婢,也向华夫人、 苏小姐请了安。大家谈了些闲话,叙了些家常,华夫人便要唱戏。袁夫人道: 「我们姐妹谈心甚是有趣,倒不必要他们来嘈杂。」即略逛了几处屋子,走进华 夫人卧房来。 华夫人的卧房是五大间,三间套房,外面两间做了书室,图书满架,彝鼎纷 陈。袁夫人略略赏玩了一番,只见群珠上来请示摆席。华夫人道:「就摆在这里 罢。」一面就摆起席来,华夫人送了酒,坐定了。说不尽玉液金波,山珍海错。 三人谈谈笑笑,饮了一会,袁夫人道:「我新见人行一个酒令,倒也有趣: 用五句成语凑成一串,但嫌其没有韵,而且第四五句,还添两个虚字在里头,略 欠自然。他第一句用古文,第二句用唐诗,第三句用骨牌名,第四句用曲牌名, 第五句用《时宪书》,凭人自己检用,便容易了。我们如今六个骰子,随手掷出 什么色样,就从这个色样起,第一句用骨牌名,第二句用五言唐诗,第三句用《 西厢》曲文,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毛诗》。这五句须要有韵,念出来才 觉得铿锵入调。」苏小姐听了十分高兴,便问他姐姐要骰子出来,试行这令。 华夫人道:「好虽好,只是难些,又要自然,又要有韵,你不怕费心么?」 便命丫鬟取过骰盆,放了骰子,送与袁夫人道:「姐姐先行个样儿出来。」 袁夫人取过骰于,掷了几掷,成了色样,是个群鸦噪风。便望着殿盆想了一会, 说道:「我献丑了,说得不好。你们不要笑话。」即念道:群鸦噪风,策鸣凤下 空,分明伯劳飞燕各西东。五更转,甘与子同梦。 华夫人与苏小组大赞,华夫人道:「这三句实在说得好,三句至五句尤妙。 香心旖旎,读之令人心醉。这个恐我不能。「 袁夫人笑道:「你凡事总有一番谦退。及至行出令来,必定又十分用心,不 肯让人一毫。」华夫人也笑了,即取过骰子,掷了几掷,掷了个铁索缆孤舟的色 样,便想了一想,即念道:铁索缆孤舟,沧江急夜流,他归期约定九月九。夜行 船,载沉载福袁夫人道:「何如?我说你必有警人之句,这五句如一句,比我的 好得多了。这句《续西厢》更用得有趣。再要看兰妹的。想必更好,定是后来居 上。」华夫人犹谦了几句。 苏小姐性急,急于要掷,也无暇谦让,把骰子盆移过来,啷掷了好几掷,才 掷成了一个将军挂印,好不喜欢。便把秋波凝注,想了一想,凑成了五句,即笑 吟吟的念将出来,是:将军桂印,独立三边静,总为君有胸中百万兵。得胜令, 公侯干城。 袁夫人赞道:「我说后来居上是不错的,兰妹这个令真教我五体投地,惟有 贺一个满杯罢。」苏小姐颇自得意,喜孜孜的倒谦了一句。华夫人也赞道:「果 然好。但也是掷着了那个好色样,成全了他。」也贺了一杯,并命伺候丫鬟们, 每人都饮一杯酒,作个大犒三军,公贺将军挂樱十珠、六红等都饮毕,爱珠拉拉 红雪的袖子,低低说道:「你们奶奶的五更转,甘与子同梦」,说得有情;我们 奶奶的‘铁索缆孤舟,搭着夜行船’,说得有理;二小姐的说得有声有势,三个 各有好处。「 红雪点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袁夫人等听了,亦都微笑。 袁夫人再掷,掷了一个色样,是落红满地。袁夫人要争奇取胜,不肯就说, 细细的想了一会,想成了一个也甚得意。便念道:落红满地,拭翠敛蛾眉,只是 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骂玉郎,不醉无归。 苏小姐赞道:「姐姐这个实在好极,怎么能说这般蕴藉风流。为什么我说不 到这样,觉得有点粗气。这个我们该贺。」 各贺了一杯。袁夫人笑道:「你是李、杜大家,我是温、李靡艳,如何比得 上你来?」华夫人笑道:「这首绝妙,与题相称。 我想姐姐是骂二哥天天带着相公,在园里喝醉了回来,教姐姐腰围都清减了。 「袁夫人颇不好意思,说道:」你来取笑我,你留心了色样,这是有还礼的。 「华夫人、苏小姐皆笑,那十珠、六红等听了,也各微微的笑,听他们主人 说笑,甚是有味。 华夫人取过骰子,掷了一个二士入桃源。也构思了一会,想着了几句妙语。 但方才取笑了袁夫人,如今说出来,又恐他要报复,不觉迟迟的红泛桃腮。 若改换了,便觉可惜,只得念道:二士入桃源,桃源路可寻,新婚燕尔天教定。 傍妆台,携手同行。 苏小姐听了,对着华夫人微笑。袁夫人笑道:「你怎么忽然想起初嫁的时候 来?这几句可谓风华旖旎已极。如见薰香对景,画眉人偎倚妆台,喃喃私语。索 口脂香。我们今日在此,未免不情。」华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必要还礼,我所 以踌躇了一会,欲要改两句,又不及这个好。原是我不是,招出姐姐这番话来。」 说着大家都笑,群婢也都齿粲,又各贺了一杯。 又到了苏小姐,掷了一个梅梢月上,想了一想念道:梅梢月上,花树香玲珑, 人间玉容深锁绣帏中。琐窗寒,零露浓浓。 华夫人先赞了好。袁夫人道:「你这个可谓温柔香艳之至矣,又恰是闺秀口 气。我略比你长了几年,就说不到这样秀韵,这真勉强不来的。」苏小姐只是含 笑,又贺了一杯。那边红香低低对宝珠说道:「你听各人行的令,真像各人的语 言情性,连相貌都像,这是什么缘故?若教彼此换一个过儿,就便都不像本人了。」 宝珠等微笑。袁夫人又取过骰子来,掷了一个观灯十五夜。 苏小姐道:「这是姐姐的本地风光、可以把那些百鸟百兽,神龙癞象,火树 银花,一齐说出来,做个热闹灯节了。」袁夫人笑道:「我也这么想,但我未必 有这力量。」想了一会凑不上来,只得重换了,念道:观灯十五夜,未醉岂劳扶, 一声声道不如归去。步步娇,谓行多露。 华夫人、苏小姐大赞。华夫人道:「姐姐风流倜傥,情见乎词。这几句如见 姐姐扶着婢女,一步步的走来,又像姐姐在园里看灯的光景,令人羡慕。」于是 各贺了一杯。 此时华夫人便叫宝珠等,同着两家的丫鬟到后房去吃饭。 这边伺候的人,已少了好些。袁夫人听得后房也在那里??啷??啷的掷骰 子,有些嗤嗤的笑,与互相褒贬讥诮之声。苏小姐道:「他们在那里行令呢,不 知行出来的怎样?」华夫人笑道:「就算他们也能说两句,未必有什么好的出来, 总不如我们的。」 于是又移过骰盆,掷了一个桃红柳绿,想了一会,念道:桃红柳绿,花与思 惧新,隔花人远天涯近。醉花阴,鼓瑟吹笙。 袁夫人道:「这个也把你的情韵都写出来,我如见你在花阴之下,绿妥红酣, 劳情自遣,真是碧桃花下神仙侣。」华夫人道:「觉得我的出语总平些,没有姐 姐的灵警。今日终是姐姐考第一,一片的香腻光泽,都在字里头透出来,我只好 甘拜下风。」袁夫人道:「那里!清华明艳,都被你们姐妹二人占尽了。昔谢灵 运说: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了八斗。我看,如今你们二位共占了六斗, 还有一个小才女,来抢了三斗,只剩一斗,天下闺秀分起来,到我分不到一合了。」 说得华夫人、苏小姐皆笑。苏小姐道:「姐姐说那个小才女是谁家?」袁夫 人道:「这人你们不认得么?是王质夫年伯的第二个女儿,名叫琼华,我们都是 世姐妹。」华夫人道:「是通政司卿那位王年伯么?我们倒没有往来过。」苏小 姐道:「这王琼华怎样好呢?」袁夫人道:「他今年十七岁,相貌是没有比得上 他的,与二位真可鼎足为三。我前日请他们姐妹来看灯,他在席上就成了一首《 灯月词》,顷刻之间洋洋洒洒七八百宇。光怪陆离,骇人耳目,绝像太白复生。 此岂闺阁中所能的。」苏小姐道:「这首诗姐姐可记得不记得?」袁夫人道: 「不记得,改日我抄一篇出来送给你。」于是各人饮了一杯酒,又吃了些菜。听 后房那些婢女们好掷得高兴,说笑的说笑,罚酒的罚酒。苏小姐又掷了一个格子 眼,笑道:「这个好无趣。」想了一会。 念道:格子眼,微风韵可听,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恨更长,东方未明。 袁夫人道:「你还说这格子眼无趣,倒成了这个好令,实在自然得很。」这 一人三转,也有好一会工夫了。华夫人道:「停一停再行罢,我们且吃些菜,不 是这么空费心的。」且搁下外边,说后房那些美婢。也在那里行令。有说得好, 有说得不好,也有自己说不出,要找人代说的。虽不敢十分嬉笑,但也交头附耳, 摩肩擦鬓的挤在一堆。这徐家的十二红,与华家的十珠,正是年貌相当、才力相 敌,应该彼此相敬相爱才好。他们却不然,都怀着好胜脾气,两不相下。若不讲 这些斯文技艺,倒还和气。若说起这些诗词杂技,便定要你薄我,我薄你,彼此 都想占点便宜。闹到后来,必至斗嘴斗舌的面红起来。这一回行令,内中有几个 说得不好,已受了多少刻保红薇这一掷,掷了个醉西施。半天说不出来,急得两 颊通红。爱珠想了一个,笑道:「我代你说,你要谢谢媒人才好。」即笑吟吟地 对着红薇,还把一个指头指着他,念道:醉西施,酒色上来迟,他昨日风清月朗 夜深时。好姐姐,吉士诱之。 众人赞好。红薇道:「你真是个好姐姐,怪不得有人要诱你。」爱珠道: 「我是说你的,你这好模样。还不像个醉西施吗?」众人又笑。 蕊珠掷了个鳅入菱窠,嫌这名色不好,要不算。众人不依。 蕊珠只得细想,也想不出来,觉句句总连络不上。红雪笑道:「我也代你说, 你也要谢谢媒。」蕊珠道:「若好的,你就说。若骂人的,就免劳照顾。」红雪 道:「不骂你,你还要感激我呢。」众人道:「你且念出来。」红雪笑道:鳅入 菱窠,翠羽戏兰苕,侯门不许老僧敲。秃厮儿,与子储老。 蕊珠伸过手来,一把拧住了红雪的嘴。红雪急忙用手解开,大家笑得弯了腰。 明珠一笑,袖子带着酒杯,砸了一个。外面夫人们也听得明白,袁夫人笑道 :「他们还比我们会乐。」这边红玉掷了一个八不就,便道:「这个名色也难, 凑不成的换了罢。」宝珠道:「怎么凑不成,我替你凑,包你一凑就凑上,总不 教你八不就。」红玉道:「你说顽话呢,还是正经话?你若刻薄我,我就撕你的 嘴。」宝珠道:「我是不喜欢刻薄人的。」便指着红玉说道:八不就,惊梦起鸳 鸯,着甚支吾此夜长。脱布衫,中心养养。「这个养字要作痒字解。」红玉骂道 :「你嘴里倒有些痒呢,我替你杀杀痒罢。」夹了一条海参塞到宝珠嘴边。 宝珠一手把他的箸子打落在地,桌子下跑出个白猫儿,把地下的海参吃了。 众婢又笑得不可开交。 掌珠掷了个踏梯望月,说了一个只是平平,不见出色。红雯道:「这个令题 就好得很,你这么说来,就辜负了题目了。我代你说。」即说道:踏梯望月,宋 玉在西邻,隔墙儿酬和到天明。花心动,有女怀春。掌珠笑骂红雯道:「好个女 孩儿家,踏着梯子去望人,还说自己花心动呢。臊也臊死了。」红雯笑道:「我 是说你的,你闷在心里,不要闷出病来,倒直说了罢。」 掌珠把红要一推,红雯没有留心,往后一跌,靠在宝珠身上,踏了他的金莲。 宝珠皱着眉,一手扶在红雯肩上,一手摸着自己的鞋尖,摸了一会。把红雯 背上打了两下。众人又笑。 红香掷了一个正双飞,偏也凑不上来。想着了几句,又不是一韵,这边荷珠 道:「我代你说一个好的,叫你再不根我。」 红香当他是好心,便道:「好姐姐,你代我说了罢。」荷珠笑道:「我虽代 你说,这令是原算你的。」便念道:正双飞,有愿几时谐,捱一刻似一夏。并头 莲,庶几夙夜。红香红着脸,要撕荷珠的嘴,经众人劝祝荷珠掷了一个一枝花, 正要想几句好句子,忽见红□对着他笑盈盈的说道:「我代你说。」荷珠料他没 有好话,便摇着头道:「不稀罕。」红□道:「你虽不稀罕,我倒偏要说。」众 人要听笑话,都要他说。红□念道:一枝花,还怜合抱时,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 之。一点红,薄污我私。众人忍不住皆笑。荷珠气极,走过来把红□拦腰抱任, 使劲的把他按在炕上,压住了他,说道:「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这一点红呢。」红 □力小,翻不转来,裙子已两边分开。众人见他两只金莲,往外乱钗,众人的腰 都笑的支不起来。 红雪、红香过去拉开了,红□头上花朵也掉了,头发也弄得蓬蓬的,便把手 掠了一会,骂荷珠道:「顽得这般粗卤。说说罢了,就要认真。」这一会闹,闹 得华夫人、袁夫人都??捺不住了,便叫家人媳妇进来查问,不许他们顽笑。群 婢才息声静气的,赶紧的吃了一碗饭,都出来伺候。夫人们看这一班顽婢,有闹 得花朵歪斜的,鬓发蓬松的,还有些背转脸去要笑的,还有些气忿忿以眉眼记恨 的,不觉好笑,只得对着爱珠等说道:「你们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顽皮?若不 为着有客在此,我今日必要责罚你们。」袁夫人也说了六红婢几旬,群婢低首侍 立,面有愧色。苏小姐问道:「你们行的什么令?这般好笑。」 群婢中又有些抿嘴笑起来,倒惹得两位夫人也要笑了。 华夫人笑道:「这些痴丫头,令人可恼又可笑。」苏小姐又问道:「你们若 行着好令,不妨说出来,教我们也赏鉴赏鉴。如果真好,我还要赏你们。就是你 们的奶奶也决不责备你们的。」 爱珠的光景似将要说,红香扯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说。爱珠道:「他们说 的也多,也记不清了。」苏小姐急于要听,便对华夫人、袁夫人道:「他们是惧 怕主人不敢说,你们叫他说他就说了。」华夫人也知道这些婢女有些小聪明,都 也说得几个好的出来,便对袁夫人微笑。袁夫人本是个风流跌宕的人,心上也要 显显他的丫鬟的才学,便说道:「你们说的只要通,就说说也不妨。若说出来不 通,便各人跪着罚一大杯酒。」红薇与明珠的记性最好,况且没有他们说的在里 面,便说道:「通倒也算通,恐怕说了出来,非但不能受赏,更要受罚。」华夫 人笑道:「你们且一一的说来。」于是明珠把爱珠、宝珠、荷珠骂人的三个令全 说了、红薇也将红雪、红雯、红□骂人的三个令也说了,笑得两位夫人头上的珠 钿斜颤,欲要装做正色责备他们,也装不过来。苏小姐虽嫌他们过于亵狎,然心 里也赞他们敏慧,不便大笑,只好微颔而已。 这两夫人笑了一回,便同声的将那六个骂人的三红、三珠叫了过来,强住了 笑,说道:「你们这般轻薄,还了得?传了出去,叫你们有什么颜面见人,还不 跪下!」六婢含羞,只得当筵跪了。苏小姐替他们讨饶道:「二位姐组,看我面 上,怨他们初次。虽是风流口过,也亏他们心灵口敏。将他们这个功,抵消这个 过罢。」袁夫人道:「二妹说了,我也不敢不依,但也须警戒警戒他们。不然说 惯了,一发肆无忌惮的。」便与华夫人评定这六个令,太恶者罚一大觞酒,打手 掌三板,以示薄责;其次者罚酒免责。于是红雪、红□、荷珠、宝珠受了责罚; 爱珠、红雯单罚了酒。群婢受罚起来好不羞愧,又喝了这些急酒,觉得有些晃宕 起来,勉强扎挣住了,深悔一时高兴。 袁夫人见天色不早,也要散席,便笑对华夫人道:「你再掷一个色样,好好 的说几句收令,也可解秽。」便叫一面拿饭。 华夫人见天色也是时候,不好过迟,便命上菜吃饭。即取过骰子,掷了一个 金菊对芙蓉,心里暗喜,这个名色甚好,便细细的一想,成了一个,念道:金菊 对芙蓉,盘花卷烛红,却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醉太平,万福攸同。 袁夫人、苏小姐称赞不已。华夫人又劝他们二人喝了两杯酒,然后吃饭。洗 漱已毕,袁夫人见夕阳欲下,不可迟延,便道谢告辞。华夫人、苏小姐带着十珠 群婢送上了轿。六红扶着轿子,细行软步,一直到了穿堂外才上了车,流水般的 走了。 这边苏小姐直到二更天才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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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3 只看TA 15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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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颜仲清婆心侠气田春航傲骨痴情 话说袁夫人自华府回来,到家已晚,换了衣服,卸了花钿,便与子云说起所 行的令,并将婢女们的也说了,子云连声说好。 后来瞒了他夫人,把这十六个令刻了出来,分作二等:夫人小姐行的十个为 上令,婢女们的六个为下令,作了题,题了好些诗,不过没有注出姓名来。因第 一个令是群鸦噪凤,后有这些婢女们搅闹,就取名为群鸦噪凤令。外人见了,都 传为美谈。 及至袁夫人知道,已经传遍,也无可如何了。 光阴甚快,不觉已至仲春。如今要特说一个人的行事,也是此书中紧要人。 你道是谁?前回书中,萧次贤说有两封情书的灯谜,被人打去了,可惜没有 问得这人姓名。原来这人姓田,名春航,号湘帆,年二十三岁。也是金陵人,却 寄居扬州。自幼失怙。母张氏,名门世族,淹通经史。二十五岁上生了春航,二 十八岁上,春航之父田浩中了进士,即殁于京师。这田夫人苦节抚孤,教养兼任, 幸藉其兄张桐孙太守不时周济。这春航的学问,多半得于母教。幼有凤毛之誉, 长夸骏骨之奇。十三岁进了学,十八岁中了副举。 生得一貌堂堂,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情性则蕴藉风流,胸襟则卓荦潇洒。 在庠序时,人就谓其鸡群鹤立。但时运未来,三试不中。 娶妻颜氏,德容兼备,是个广文先生之女,与春航琴瑟和谐。 去年正月内,田夫人见其子困守乡园,终非长策;且当年其夫的同榜进士, 如今置身青云者也不少,遂令春航游学京师,命一老家人田安随了。□被出门, 先到杭州,后到苏州,两处的年谊故旧,几个当道显贵,共相帮扶。春航在那两 处,勾留了半年,诗文著作传抄殆遍。时下谓其可与侯太史、屈大令争名,因此 囊橐充盈,黄自满箧。不消说题花载酒,访翠眠香,几至乐而忘返。及接了他太 夫人的手谕,催其速行进京,春航不得已,即择日起身。先寄了千金回家,又收 了两个俊仆,裘马辉煌,妓女饯行,狎客祖道。一路上风花诗酒,游目骋怀,好 不有兴。 复绕道而行,东瞻泰岱,西谒华山,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寓居城南宏济寺, 就与高品前后隔院住着。一切同乡年谊,未暇探访,独自一人,日日在酒楼戏馆, 作乐陶情。幸亏此地的妓女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 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阳台,秘戏劳于校猎,把春航 女色之心,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唱戏的相公,却好似南边,便专心致力的听戏。 又不听昆腔,倒爱听乱弹,因此被几个下作的相公迷祝春航这片情,真似个 散钱满地,毫无贯串。且系心慈面热,只要人待得他好,他就将这人当作宝贝一 样,断不肯割爱。到京数月,倒也没有干过一件正事,天天带着几个相公,吃喝 之外,还要做衣服,买玩器,随分子。 春航这点囊橐,那里经得大闹,过了年,竟花得干净了。后来就尽当衣服, 衣服将要当完,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来,渐渐的与他疏远。这春航是个 胸襟阔大的人,却也毫不介意。 田安虽常苦谏,他那里肯听,还是一样的苦中寻乐。他预先存着一个主意, 是「财尽而交绝」的一句,若能乐得一天,算一天,实在到水尽山穷时,方肯歇 手。此时高品与春航已经认识。 日夕聚在一处,甚为莫逆。高品也常于谑浪之中,寓些规劝之意。春航口虽 唯唯,而心实不以为然,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高品也应酬了几回。高品现在刑 部候补七品小京官,一切车马服饰,外面应酬也就不易,所以不能如春航这样。 而且他又不喜欢他那些相公,说他所爱的一班不好,春航不服。及见了李玉 林来看高品,那一种娟媚韶秀的丰致,比蓉官等似要好些,便此心自讼了几日。 一日,高品过来,适值春航吃饭,青蔬半碟,白饭一盂。 苍头小子,侍立两旁。那一个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春航谈笑从容,恬然自 适。高品道:「自待如此之薄,而待人又如此之厚,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春 航骤然听了,当是高品奚落他,又知他是诙谐惯的,也不介意,问道:「何以见 得呢?」高品道:「看你现在的服食起居,那一样及得小旦,何于人有情,于己 忘情若此。且吾兄景况,我已深知,也不过与我高卓然伯仲之间。就算慷慨性成, 挥霍贯了,然亦不犯着以有用之黄金,填无底之粪窖。请问吾兄进京来,是干功 名的,还是闹小旦的?题花载酒,只可偶然,要像足下之忘身舍命。刻苦劳神, 只怕黄龙洞未会歃血之盟;白兔园早受噬脐之害。此余所不解也。」 春航哑然一笑道:「我始以阁下为达人,今听你这些话,你尚未达。你谈二 十年书,连性理二字都不解,也来论白道黑,我替你说了。」高品道:「倒要请 教。」春航道:「真实无妄便是诚,自诚而明便是性。有一分假处,有一分虚处, 便不得谓诚了。」高品道:「自然。难道真实无妄,指闹相公的么?」 春航道:「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不爱相公,这 等人也不足比数了。若说爱相公有一分假处,此人便通身是假的。于此而不用吾 真,恶乎用吾真?既爱相公有一分虚处,此人便通身是虚的,于此而不用吾实, 恶乎用吾实?况性即理,理即天,不安其性,何处索理?不得其理,何处言天。 造物既费大气力生了这些相公,是造物于相公不为不厚。造物尚于相公不辞 劳苦,一一布置如此面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肤身体,如此巧笑工颦,娇柔宛转, 若不要人爱他,何不生于大荒之世,广漠之间,与世隔绝,一任风烟磨灭,使人 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许多事么?既不许他投闲置散,而必聚于京华冠盖 之地,是造物之心,必欲使缙绅先生及海内知名之士品题品题,赏识赏识,庶不 埋没这片苦心。譬如时花美女,皎月纤云,奇书名圃,一切极美的玩好,是无人 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处,得了一样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如时花,却非草木; 如美玉。 不假铅华;如皎月纤云,却又可接而可玩;如奇书名画,却又能语而能言; 如极精极美的玩好,却又有千娇百媚的变态出来。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 足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 知好色则慕少艾,仕则慕君。‘我辈—介青衿,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而吴天燕 地,定省既虚;惟少艾二宇,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就是圣贤亦 何常不是过来人,不然,那能说得如此精切?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好 男色则以为异,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好女而不好男,终是好淫, 而非好色。彼既好淫,便不论色。若既重色,自不敢淫。又最不解的是财色二字 并重。 既爱人之色,而又吝已之财。以烂臭之粪土,换奇香之宝花,孰轻孰重?卓 然当能辨之。「高品听了这一席话,却也无处可驳。便道:」情之所钟,正在我 辈,难道我是不通人道的么?所以劝你者,以君床头金尽,我又无囊可解。足下 将来,虽能封到荥阳郡公,恐此辈中,竞无国夫人。乌巾少年,纵驰名于酒肆。 而鹑衣小丐,恐忽饿于花街。窃恐为郑元和所笑耳。「春航笑道:」大丈夫岂与 守钱虏同日语?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憾?「二人正讲得热闹,忽见高品 的下人来说:」颜少爷来拜老爷。「高品即出去,到了自己屋里,见了仲清坐下, 问有好几日不见,仲清道:」自从灯节逛灯之后,便着了凉,病了好几日,已有 半个多月不曾出门,在家也闷。「就说起灯节晚上南湘的醉态来,高品笑道:」 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间脱逃,不然也要波及无辜,难道去 向酒糟头索命么?「于是大家又讲起怡园的灯,与那些灯谜来。高品道:」有两 个好灯谜,是两封情书: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药名,都被我们同庙住的一位叫田 湘帆打着了,真是好心思。「仲清听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楼赏雪那个题词 少年,款是湘帆,便问高品道:」这湘帆怎样的人?「高品道:」也是我辈。我 去年对你说过的:样样精致,是个精品。如今是样样精光了。「仲清笑问:」怎 样? 「高品便将他方才的议论,与到京所为的事,一一说了。又道:」此人却真 可惜,才貌双全,胸襟阔大,就是爱闹,太无收束。他也是你们金陵人,此时住 家扬州。 他说他的夫人母家姓颜,或者是你的本家,你何不会会他?「 仲清道:「也好。你为我先容。」高品即同了仲清进去,仲清先已望见一个 少年,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可不就是去年酒楼上所见的?高品与他们介绍了。 春航见了仲清,也觉面熟。 仲清说起去年在酒楼见了那首词,倾倒至今,真恨相见之晚。春航也想起那 日相见,便彼此说些仰慕的话。仲清把他的家世细细问了一遍,始知春航的泰山, 果是他的本家叔父。不过仲清在京久了,所以不知这门亲戚。二人说的意气相投, 又系亲戚,已十分相契,后来便谈起肺腑来。仲清见春航去年服饰何等华美,如 今已不似从前,再想高品的话说他精光,一无所有,也不知他所阔的是些什么人? 便问道:「闻足下颇有狎优之癖,但不知赏识的那几个?可能不负品题否?」 高品接口道:「他的赏识,与人不同,我说给你听:」咭咭咯咯梆子腔,咿咿哑 哑唱二簧。裤花白似秋云薄,上得巫山屁亦香。「 仲清大笑,春航涨红了脸说道:「放屁!你这个屁,倒有些香。只可惜白香 山那句好诗,夹在你那三个屁里头。」仲清笑道:「说正经话,吾兄赏识的到底 是谁?」春航道:「各部名花,我未曾全览,想亦妍媸不等。我也不过逢扬作戏, 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大约诸名班中,要推登春的玉美、全福的翠宝,其余 联珠的蓉官,也还可以,想都是有目共赏的。」 仲清笑了一笑道:「叶公好龙,未见真龙;郑人梦鹿,终是假鹿。湘帆可惜 有闹相公之名,无闹相公之实。天下相公出在京城,京城相公聚在联锦班。史竹 君的《曲台花逊,品题最允,如袁宝珠、苏蕙芳等方配称名花,而且诗词书画无 一不佳,直可作我辈良友。若翠宝、玉美等,不过狐媚迎人,蛾眉善妒,视钱财 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今日迎新,明朝弃旧,湘帆何其孟浪用情若此?」春航 听了,半晌不语,俯首而思。仲清道:「足下莫非懊悔赏识错了么?」春航道: 「这有什么错不错,原是一时寄兴;况且各人赏识不同。大凡赏识两字,须要自 己做出眼力来,不必随声附和。此辈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一充斯文转恐失之造 作,倒不妨有相公习气,方是天真烂漫。我如得志,便不惜黄金十万,起金屋数 重,轻裙长袖侍于前,粉白黛绿居于后,伺候我数年,然后将这班善男信女,配 做了玉瑟瑶琴,还了普天下八万三千大心愿,成了个欢喜世界,我便如弥勒一笑, 永不合口,岂不快活?」高品道:「你那金屋中,我必要送你副对子,」即念道 :月明瑶岛三千里,人在蓬莱第一峰。春航道:「这副对子,也题得不切。」高 品道:「切得很,上联切你的粉白黛绿,下联切你的长袖轻裙。」仲清、春航都 不甚解。高品道:「有了这副对子,人才知道他这金屋中,前面要开棚子,后面 要开窑子。」仲清大笑。春航道:「你搁起那贫嘴。」三人谈笑了半日,仲清回 去,与王恂说起春航与他有亲,就是去年酒楼题词的少年,果然才貌双全,但志 愿太奢,流而忘返。迟了几日,又去看望春航,一连几次,总未晤及。春航竟闹 得不堪回首。仲清怜其才,欲成全他,闻他窘得不堪,便张罗了二百两银子,写 了一封书,说闻其旅况不佳,少助买花之费,原是试他的心的。春航大喜,回书 谢了,便又乐了十数天,依然空手。前日所赎的当,仍又当了。仲清闻知,甚为 叹息。 一日,春航又在戏园看戏,却看的是联珠班。一个人冷冷落落的,在下场门 背暗的地方坐了。看见蓉官的戏,心上便又喜欢。正看到得意处,忽见前面一张 桌子,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胖子,反穿着草上霜,同着一个二十几岁伶伶俐俐的人 坐下,背后站着一个跟班。那胖子是一口京话,那一个是南边人,原来就是富三 与魏聘才。不多一刻,蓉官卸了妆,已坐在对面楼上,与一个少年说话。下来又 在楼下坐了一会,即走到这边来,一路路请安照应人。 忽然看见前面桌上那两个,便抢步上来,照应了,就坐在中间。春航如今的 衣服,大非从前可比,不过剩了家常所穿的几件旧衣,又坐在背暗处;越觉得颜 色黯淡,并不见蓉官过来照应他。只听得蓉官说道:「二老爷,昨日有人很感你 的情。」 那胖子道:「是谁?」蓉官道:「联锦班的二喜,说你很疼他,给他好些东 西,在你家住了一夜,有没有?」那胖子道:「我倒不认识他。那日魏老爷同他 进城喝了几钟酒,天晚了,出不了城,就留他住下。早上逛了庙,他要买了几样 零碎东西,就出去的。这二喜倒罢了,肯巴结。」蓉官道:「此刻是尽讲究巴结 了。我们的师傅不好,当年教戏时,就没有教会巴结。」 那个后生,将手搭在蓉官肩上道:「你也只要会巴结,富三老爷难道还不爱 你么?」蓉官道:「我说过不会巴结。要不然你教我,我就拜你做师傅。你怎样 教我,我就怎样学你。」那后生一面笑,一面把他脸上拧了一把。蓉官一回头, 见了春航,却把眼睛一低,又扑转来一注,却又别转了头。半晌又回转来,上上 下下,把春航一看,像要招呼又止住的光景。春航心里颇疑,想道:「难道他看 不清?此时仲春,人还穿着小中毛,春航已是一身棉衣。且这几日阴雨连绵,地 下难走,又坐不起车。 靴子也沾了些泥,迥非从前的模样。蓉官因此骇异,心里也想道:边分明是 田老爷,怎么穷了?冷冷清清的一人坐着。意欲过去照应,又恐不是。及仔细看 清了,才过去请了一个安,坐下,倒说了好一会话。富三却不留心,聘才见了, 便扯扯富三的衣裳,道:「你瞧,蓉官倒巴结那个人,难道这种人,倒有什么巴 结处么?」富三道:「那也难说的。」蓉官辞了春航,又到富三处来。聘才笑向 蓉官道:「好阔老斗。」蓉官脸上一红,道:「他真阔过来。他倒从没有欠人的 开发,要人替担帐。」 少停,富三等即带了蓉官,又叫了一个相公出去了。 天又濛濛的下起细雨来,春航也无心再看,付了戏钱。出得门来,地下已滑 得似油一样。不多几时,只见全福班的翠宝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他,扭转了 头,竟过去了。春航心里颇为不乐,只得低着头,慢慢找那干的地方。 谁料这街道窄小,车马又多,那里还有干土?前面又有一个大骡车,下了帘 子,车沿上坐着个人,与一个赶车的如飞的冲过来。道路又窄,已到春航面前, 那骡子把头一昂,已碰着春航的肩,春航一闪踏了个滑,站立不牢,栽了一交。 这一交倒也栽得凑巧,就沾了一身烂泥,脸上却没有沾着。车内人见了,唬 了一大跳,忙把帘子掀起,探出身子来,莺声呖呖道:「快拉住了牲口,搀起那 入来。」 赶车的早巳跳下来,把牲口勒住了,跟班的也下来,扶起春航。春航又羞又 怒,将要骂那车夫,只见那坐车的,陪着满面笑,从车中探出身子,说道:「受 惊了! 澄车的不好,照应不到,污了衣裳怎么好?「即把赶车的骂了几句。 春航一见,原来是个绝色的相公,就有一片灵光,从车内飞出来,把自己眼 光罩住,那一腔怒气,不知消到何处去了。 只见那相公生得如冰雪抟成,琼瑶琢就,韵中生韵,香外含香。 正似明月梨花,一身缟素;恰称兰心蕙质,竟体清芬。春航看得呆了,安得 有卢家郁金堂,石家锦步幛置此佳人,就把五百年的冤孽,三千劫的魔障,尽跌 了出来,也忘了自己辱在泥涂,即笑盈盈的把两只泥手,扶着车沿说道:「不妨, 不妨,这是我自不小心,偶然失足,衣服都是旧的,污了不足惜,幸勿有扰尊意。」 说罢在旁连连拱手,道:「请罢,请罢。」那相公重又露出半个身子,陪了 多少不是而去。春航只管立着,看这车去远了,方转过身来行路。人见了,掩口 而笑。 春航拖泥带水的,一步步走回庙中,恰懊悔不曾问得那一班的小旦。进了庙 门,就把衣裳脱下,交田安收拾,换去泥靴,身上只穿了一件夹袄,来到高品屋 里坐下。高品见他身上不穿袍子,且下雨寒冷,便问他何以不多穿件衣服?春航 答以被雨沾湿,叫田安烤去了。高品即于衣包内,取出一件袍子与他穿了。春航 即坐下说道:「我今日虽然跌了一交,沾了些泥,但这一交实在跌得有趣。闹了 两个多月的相公,不及这一交受用。 天假奇缘,得逢绝代,就跌死了也不作怨鬼。「高品笑道:」说些什么鬼话? 「春航就将看见的相公说了一遍,高品道:」我倒替你做章《诗经》念给你 听。 「随念道: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其车既攻。匪车之攻,胡为乎 泥中? 赋也。 春航笑着,又将那相公的相貌衣裳,连那骡子车围的颜色都说了,问道: 「你可识得是那一班的相公?」高品想了一会道:「据你说来,不是陆素兰,就 是金漱芳,不然就是袁宝珠。」 春航道:「金漱芳在联殊班,我见过他的戏,生得瘦瘦儿的,不是。至于陆 素兰、袁宝珠我却不认得,不知到底是谁?」高品道:「袁宝珠是不大穿素色衣 裳的。你说这光景,也不大很像陆素兰。要不然是苏蕙芳,不错的,定是苏媚香, 那真是冰壶秋月,清绝无尘,生得不肥不瘦,一个鸡子脸儿,常穿件素色衣裳, 在联锦班。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春航道:「尚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谁?难道 还有比他好的么?」高品道:「第一名是衰宝珠,过两天开沟的时候,你就看见 了。」春航道:「为什么?」高品道:「见第二名相公,已经跌在车辙里,见第 一名相公,不要倒在沟里么?」春航只管的笑,犹细细的把那相公摹想,想了一 会,那相貌声音,丰神情韵,便宛然一辆大骡车,那相公坐在面前,便不言不语 的傻笑。就在高品处吃了晚饭,直讲到三更天,才各安寝。 次日天晴了,春航绝早起来,把衣裳晒晾干了,刷净了泥,换了一双靴子, 心里想去听戏,又苦于无资,竟无可典之物。 想着田安尚有几件衣服,便走到田安房里,却不见他,也等不及他来,打开 了他的衣包,见有件茧绸皮袍,包在里面,便拿了出来,叫那小使张和去当了, 倒有六吊钱,心中大喜。饭也不吃,一连看了五天联锦班,才见着那个相公一面。 看他唱了一出《独占》,访问他的姓名,却正是苏蕙芳。 蕙芳偶在春航身边走过,认得是前日跌在泥里那一位,又见他衣裳一身斑点, 未免一笑,但不好意思来照应他。春航见蕙芳对他一笑,便如逢玉女投壶,天公 开口,便喜欢得说不出来。千思万想,可借不能叫他一回。又看他这样局面,似 乎不肯轻易陪酒,断非纸条飞去随叫随来的光景。不得主意,日间咨嗟太息,晚 上梦魂颠倒,看看将要害相思病了。再经田安进来琐碎,又说当了他的衣裳,他 要留着做什么的。又说煤米全无,铺内因前帐未还,不肯再赊。和尚房钱催逼, 明日准要。 春航只当不听见,在炕上和衣卧了,心里只想着蕙劳。田安出去,嘴里却不 住咕咕噜噜的抱怨,春航也有些踌躇。 但生平没有求人,今日去向谁借贷?且到京两三月了,也没有去拜望一个同 乡亲友,此时怎样去问人告借?忽又想起颜仲清,前日一面之交,居然就赠银二 百两,况且并未向他商量,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想他也不是为那点葭孚之谊, 必定知我的肺腑,看来还可与他商量商量。 过了一夜,次早写了一封书,也不明说,隐隐约约似要乞援的话,命张和送 去。春航在家盼望佳音,少顷张和回来,却是空手,连回书也没有,说道:「他 们门上说,颜少爷知道了,就送回信来。」春航想他必定打算银子,吃了饭,候 了一会。 忽见颜仲清着人来,来人手里拿上一轴画,说:「我们少爷,给老爷请安。 这轴画请老爷题一题,叫小的候着带了回去。「 春航听了,不知何意,又不见有回信,只得打开画来一看,是唐六如画的郑 元和小像,鹑衣百结,在风雪中乞食的模样。春航知道奚落他,不觉大怒,两颊 通红,然也不便对着来人发作,只得说道:「你在外边候一候,我即刻就题。」 来人出去,春航气忿忿的把画摊在桌上,见上面已题了两首七言绝句,款是 剑潭题。诗是:王孙乞食淮阴日,伍相奇穷水濑时。 此是英雄千古厄,岂同飘泊狭邪儿? 鹑衣百结破羊裘,高唱莲花未解羞。 若使妖姬无烈性,此生终老不回头。 春航心里想道:「他虽骂得刻毒,但理却不错,怎样的来翻他」便略略构思, 题起笔来,一挥而就,写道:欲使蛾眉成义侠,忍教骏骨暂支离。 此中天早安排定,不是情人不易知。 盖世才华信不虚,风流犹见敝衣余。 五陵年少休相薄,后日功名若个如。 落了款,用了印章,卷好交与来人。春航气闷,又独自出外去了。 来人回去,将画送上,仲清与王恂同看,见这两首诗虽是强词夺理,但其志 可见,未免可惜了一番。仲清原想把这两首诗去感化他,谁想倒激怒了他。又听 来人说,他光景更为狼狈。 据他的跟班讲,今日已断了炊,不能举火。仲清与王恂皆为叹息,仲清道: 「这样看来,此人真是‘我心匪石,不可转矣。’奈何!奈何!」王恂道:「你 前日送他二百金,不上半月,竟已化为乌有。这人这样行为,就再送给他二百金, 也是无济于事。除非要将徐度香的家私分一半与他,才够他挥霍。但人到断炊, 也不成件事了。依我想,我们如今再帮他百金,存在卓然处,教他相机行事,慢 慢点化他。或者凭卓然那张嘴,倒还劝得转他,也未可知。仲清亦以为然。王恂 即备了百金,交与仲清送至高品处。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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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4 只看TA 16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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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两心巧印巨眼深情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话说仲清激怒春航之后,即将王恂所备之百金送至高品处,为春航薪水之费。 春航闷坐了两日,米煤催逼,告贷无门。经高品款留,只得暂时寄食。 一日,用了饭,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戏园来,一心想着苏蕙芳,又没有 钱听戏,只好站在戏园门口,候着那蕙芳出进。将到开戏时候,果然见蕙芳坐了 车,到门口下来,偏偏有一群人进来看戏,一挤把春航挤在背后,却彼此不能照 面。春航心里甚恨,急把身子挤出来,蕙芳已进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动,候他出 来。却又看见了许多上等相公,与蕙芳不分高下。 春航想道:「不料联锦班内,有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足足候了三个多时辰,始见蕙芳低着头出来,前面两个美少年,服饰辉煌, 两个跟班,夹着垫子,抱着衣包,同蕙芳上车去了。春航知蕙芳没看见他,郁郁 的走回来。 过了一宵,明日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却没有会见,此日便为虚度,嗟叹 不已。盖春航执迷已久,一时难悟,天天去寻联锦班,候着蕙芳。一连十余日, 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车下车之时,总站在戏园门口,如醉如 痴,目不转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诧异。因细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 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韵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 也未免有情,屡以秋波相赠。春航便喜得眉飞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车,直送到 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运到了,也是各人的缘分:正跟着蕙芳的车,蕙芳留神看见, 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一进了门,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跟班的出去。 瞧了春航两眼道:「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 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进去。跟班的又请了一遍,春航终是羞羞涩 涩的不好意思。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春航只 得整一整衣裳,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 此时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满院的嫣红姹紫,艳芬芳。上面小小三间客厅, 也有钟鼎琴书,十分精雅。不多一刻,苏蕙芳出来,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 前来请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却是柔荑一握,春笋纤纤。二人并立了,差不 多高。 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蕙芳对着春航笑道:「天天见面,尚未知贵籍大名。 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至屡蒙青眼,实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诧异 道:「吐属之雅,善于词令。」便道:「自睹劳容,便萦寤寐;鄙怀钦慕,只可 盟心。 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帜没齿不忘。「遂将籍贯、 姓氏一一说明,又道些思幕的话。 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 蕙芳即让春航进内,走出了客厅,从西边篱笆内进去,一个小院子。是一并 五间:东边隔一间是客房,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西 边两间套房,是蕙芳的卧榻。春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 笔《群仙高会图》,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却是一尘不 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 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多宝橱,上面一张小木炕,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炕 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 却是一人一幅,写得停匀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静宜逸士,一幅是竹君 词客,一幅是剑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几首和韵七律 诗。再看上款,是媚香嘱和《长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韵,春航心里更加起敬。想 道:「原来他会作诗。」便问道:「这是和你的原韵,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 蕙芳笑道:「草草涂鸦,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会作什么诗?」春航道: 「原唱呢,为何不写出来?」蕙芳道:「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人家拿去看, 遗失了。」春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举止清高,吐属娴雅, 绝不类优伶中人。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蕙芳脸上便有愧色,叹了一口气道 :「问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亲也曾作过官。」春航立起来道:「失敬 了,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蕙芳便眼圈红起来,道 :「请坐了,好说。」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时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 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来两袖清风,毫无私蓄, 就有些须囊橐,都被几个亲戚长随,豆分瓜剖的去了,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 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怜举目无亲,那些势利场中,谁肯照拂,全仗老家人 肩挑步担过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尽了干辛万苦, 走了一年零两月,才到苏州。只落得蔓草荒烟,桑田沧海,亲邻冷眼,袖手旁观, 一枝之借,一饭之餐,竟不可得。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 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 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处,你说这命运低 不低?「春航道:」山穷水尽疑无路,以后便怎样呢?「蕙芳道:」我们在保定 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 是我的蒙师顾先生。他是个秀才,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他便拉了我们到他 寓处,前前后后问了一番。 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春航道:」自然处馆了。「蕙芳道:」他却 不处馆,他的行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 都听完了,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遇着那年乡试 不中,他便烧了那些文章,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这到是达人所为, 毫无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们,遇着空闲时,便教我读书写字,并讲究 些诗词,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只可怜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风霜,心内又愁闷, 进了京就病;病了两月死了。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进退维谷,只好依着先生为 命。直到前年春间,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 依了先生,学了几出,渐渐的日积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诗,每制一 诗,必讲给我听,教我学作,不过不通就是了,自己却也高兴起来。谁知薄命不 辰,深恩未报,先生去年夏间,又染时症物故,茕茕独立,顾影自怜。「说到此, 便硬咽起来。 春航听了,也着实伤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换,倒尝了多少世态。」又 安慰了几句,吃了两杯茶,蕙芳便问春航道:「你既好听戏,于各班中可曾赏识 几个脚色么?」春航笑道:「我是重色而轻艺,于戏文全不讲究,脚色高低,也 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色者,视为至宝。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为倾 国。及瞻仰玉颜,才觉妙住菩萨现莲花宝座内,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前此真如 王右军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惭侮无荆」蕙芳听了春航几句话,已有一半倾 心,目视春航,好一会不言语,便又笑道:「你说以有姿色的为至宝,但不知所 宝在那一样?」春航便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满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 人,你试猜一猜?」蕙芳便红着脸道:「我不会猜。」春航道:「我也不为别的。」 蕙芳便正色问道:「你为什么?」春航道:「只要姿色好,情性好,我就为 他死也情愿。」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么事,要为他死?你且说那可宝处?」 春航道:「你听我说,我辈作客数千里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 最难,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处,就说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蕙芳 道:「奇谈!什么四等的好友,定要请教。」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阳明 月,微雨清风,轻烟晴雪,即一人独坐,亦足心旷神怡。感春秋之佳日,对景物 而留连,或旷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荫柳下,闲吟徐步,领略芳辰,令人忘 俗。」 蕙劳点头道:「不错,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春航道:「是的。 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却好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第三,是好书,要不着一死句, 不着一闲笔,便令人探索不荆」蕙芳也点点头。春航道:「第四,便是性灵中发 出来的几首好诗,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 与古人争胜。」蕙芳道:「是极,你真是个风雅通人。」春航道:「此四友是好 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处。好天,一月能有几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变起 来,便把上半天,也改坏了。到人意阑珊,便怕风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 省能有几处?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险仄,或幽阻,沙石荆棘,十里八里的 远,便令人困乏起来,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即如书,除了家弦户诵几部外, 虽浩如烟海,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就有翻陈出新处,又是各人的手笔,亦不能 尽合人意。至于诗之一道,小而难工。也有初成时如炼金,再吟时同嚼蜡,反悔 轻易落笔。此四友得之既难,得之而欲其全好则更难,所以说他是宝也,不能说 他是至宝。只有你们贵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个容美尽善的宝友。」蕙芳笑道 :「宝友二字甚奇,我们并不知自己有可宝处。」春航道:「玉软香温,花浓雪 艳,是为宝色。环肥燕瘦,肉腻骨香,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 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憨啼吸露,娇语嗔花,是为宝情。珠钿刻 翠,金飞霞,是为宝妆。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转关生,轻盈欲堕,则 又谓之宝艺、宝人。」蕙芳道:「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但有些太高太过处。」 蕙芳口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靥娇融,把春航 细细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处来,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风流公子,尽压下去了。 春航道:「茶烟琴韵,风雨鸡鸣,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 以言欢?而萧寺生愁,残灯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凉?惟有你们这些好 相公,一语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转百炼钢为绕指柔。 再如你这样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学善才之见观音,一步一拜, 也都愿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听了,便止不住流下泪来,便道:」你的心, 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你且把到京以来,近日的光景,说给我听。「春航就细细把去冬至今,说了 一遍。蕙芳又笑起来道:」你真是一片痴情,十分妄想,却又难为你这两条腿, 天天的跑,又站在戏园门口不动。「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请我也请不来。 「蕙芳一笑,出去随叫人拿进几样水果,几样菜,两壶酒,让春航小酌。 春航也不推辞,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对酌,各自吐了些肺腑。此时蕙芳心 里,已是十分贴切,全没有半点势利心肠。 当下吃毕了饭,又让到里边屋里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车,送 田老爷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订交,此生勿负。我苏蕙芳如有虚 言,有如皎日。你以后不必出来,我非早即晚,天天来看你一次。你须自己保重, 努力前程。 幸勿为我辈丧名,使外人物议。「春航听了,转爱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 下泪来。两人相视呜咽了一会,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唤的人不解其意,以为怪事。 一头说,一头走出来,送了春航上车,又叮嘱了几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题。 这边蕙芳也就睡了,却细细把春航的说话记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时。 到睡了时,就见春航在面前,变了华冠丽服,仪容严肃的相貌,令人生畏; 又变了一个中年的人,穿着一品服饰。恍恍惚惚作了一夜乱梦,到明日早上,就 起得迟了。 已是早饭时,才洗了脸,吃了点心。跟班的进来道:「外面有客。」蕙芳问 道:「是谁?」跟班的道:「是伏虎桥张老爷,同着开起盛银号的潘三爷。」蕙 芳只得穿了衣服,出来见了。 原来这张老爷就是张仲雨。这潘老爷叫潘其观,是本京富翁,有百万家财, 开了三个银号,两个当铺,又开了一个香料铺,也捐一个六品职衔。原籍山西, 在京已住了两代。为人鄙吝龌龊,刻薄顽蠢,又是个色鬼,水陆并行昼夜不倦。 却有一个好处,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此刻他续娶的媳妇倒有八九分姿色, 就是性情悍妒异常。他虽不喜欢这潘三。但又不许他外边胡闹。如逢潘三一夜不 归,他便坐了车,领着人,各处窑子里搜寻,搜着了,闹个落花流水。潘三无计 可施,近生了个收买娈童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色。 看中了苏蕙芳。今日拉了张仲雨来,要替他说合。仲雨想:这蕙芳人品高雅, 未必肯跟潘其观,就支支吾吾不愿作成。经其观再三恳求,许以金帛重谢。 只得同来,见景生情罢了。来到蕙芳家内坐下,说了些闲话。 你看这潘其观怎生模样: 五短身材,一个酱色圆脸,一嘴猪鬃似的黄骚毛,有四十多岁年纪。生得凸 肚中间凹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绸绵衣,戴一顶镶绒便帽,拖条小貂尾,脚 下穿一双青缎袜灰色镶鞋,胸前衣衿上挂着一枝短烟袋,露出半个绿皮烟荷包。 淡黄眼珠,红丝缠满,笑眯嘻的低声下气,装出许多谦温样子。蕙芳无奈, 只得坐下陪着。张仲雨看着蕙芳,却像要说话又不说的光景。 蕙芳低了头,一回站起来,到窗前看那盆内种的兰花,心上却忆着田春航, 又不好回他们出去,无精打彩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观坐着不动,也不开口,眼睛 只注着蕙芳。张仲雨道:「咱们也不必找地方,就在这里摆个酒儿,随便弄两样 菜不好么?」 潘其观道:「很好,家里又清净。」蕙劳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 位,就要走,姑苏会馆有戏,第二出就是我的戏。」潘其观道:「那不要紧,不 去亦使得。」蕙劳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观道:「你又没有师傅,还伯 什么?这样红人儿怕得罪谁?」蕙芳不语,只得叫跟班的快备酒来。 不多一会,摆上了酒菜,蕙芳让坐,潘其观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饮了几杯酒, 潘其观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的说不断。 蕙芳好不厌烦,便心生一计:假献殷勤,站起来敬了几杯酒,扌害了几回拳, 心里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 那晓得潘其观最会闹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里就没有好话,便伸出 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只手来,搀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么你总不去瞧瞧 我,我很想你。每见了你的戏,晚上就做梦,倒亲亲热热的长在一块儿顽,醒了 便觉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没有儿子,要这一分大家财作什么? 你与我做个干儿子,咱们爷儿俩天天的乐,不好吗?「蕙芳听了,几乎气得 哭出来,眼睛一红,心里想道:」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分,这等可恶!待我赚 他赚。「便忍住了气,装作笑容道:」三爷尽说瞎话,我这样蠢孩子,那里巴结 得上。我见你天天听戏,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也没有喊过一声好,今日在张老 爷面前撒谎尽赚人。「几句话说得潘其观骨头没有四两重了。 张仲雨心上诧异,暗想道:「这也奇了,不料苏蕙芳倒喜欢潘其观,难道钱 可通神,我的财运来了,好发他一注大财。」 即便凑趣道:「潘三爷真个逢人就说你好,赞你的相貌,赞你的性情才技, 没有一天不说两回。常说道:」只要你能有心向他,他就拿个银号给你。「即向 潘其观道:」这话不是你亲口说的么?「其观点点头。蕙芳笑道:」你有几个银 号?一个相公给一个,京城里有几百个相公,难道你有几百个银号不成?「 潘其观道:「别人要想我一个大钱也不能,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蕙芳 心里已有了主意,对着潘其观把眼一睃,把潘其观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来。仲雨 也得意洋洋,把指头敲着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爷,你既心上有我, 你今日必得畅饮一天,不可藏着量儿。」其观道:「拿大杯来!」 蕙劳便亲手去拿了两只大杯,将酒斟满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两杯道: 「潘三爷,我今日本来要和你饮个成双杯,实在酒量小,不能饮,你饮这双杯。」 潘其观点头播脑的饮了。 又斟上两杯,对着仲雨道:「张老爷,你也饮个成双杯。」 仲雨笑道:「你叫我和谁成双?」蕙芳道:「你和我成双好不好?今日请你 先和潘三爷成双。」仲雨把蕙芳额上弹了一弹,道:「我也配?」蕙芳逼着他干, 他也就干了。此时潘、张两人的酒,已有了七分,才又吃了两样菜。蕙芳便到房 中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益发出落得齐整。潘三便把手捏腕的肉麻起来,急的蕙芳 了不得,又不好跑开,只得与他们扌害拳,又唱了几支小曲。张仲雨见壁上挂着 一张琵琶,就取下来,拨动弦索相和,慢慢的说着话。 已到申末酉初时候,蕙芳见他们尚未沉醉,便试他一试道:「潘三爷,有句 话论理不当说,我们没有什么交情。但是,我急了,我欠人家一票银子,约明日 还他。今日我打算出去张罗,偏偏你这财神爷来了。可肯通融一肩?」潘其观道 :「要多少?」蕙芳道:「不多,二百两。」潘三目视仲雨,仲雨道:「你瞧, 这蕙芳难道只值二百银子,你潘老三就支支吾吾起来。横竖前后一样。」其观停 了半晌,向套裤里摸出一个皮帐夹,有一搭钱票,十吊八吊的凑起来。凑了二百 吊京钱。递与蕙芳道:「二百吊先拿去使罢。」蕙芳谢了一声,便塞在靴掖子里, 又道:「怎么好受了你这重赏。」潘其观道:「凭你的良心罢。」蕙芳笑迷迷的, 对潘三丢了个眼色,喜得潘三什么似的,清涎直流出来。蕙芳即斟了一大杯酒, 拿在手里道:「看二百吊钱面上,今日破例敬潘??爷一个皮杯。」其观一听, 已觉遍体酥酥,胸前发起喘来。蕙芳把酒含了一口,走到潘三身边,笑迷迷的重 又吐将出来,笑了一笑。潘三已张开口候着,蕙芳见了便将箸子夹了一块鱼,送 到潘三嘴边,潘三接了,蕙芳又夹起一块自己吃下,便道:「呵唷,了不得了。」 仲雨道:「不要鲠着了。」蕙芳道:「怕不是。」潘其观道:「快拿饭来, 一噎就好了。」值席的拿了半碗饭来,蕙芳吃了几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只说 不中用,疼得很。仲雨道:「吃青果便可消得。」蕙芳又吃了几个青果,仍说不 好。 潘三过来,把嘴凑近蕙芳脸上,想要个乖乖,说道:「你张开口待我望望。」 蕙芳便把袖子掩了脸道:「这如何望得见?总为着敬你的皮杯。只要你多吃 几钟,我就不疼了。」潘三道:「真么?」便饮了一大碗,问道:「可好些么?」 蕙芳点点头,其观又饮了两杯,才住了手。蕙芳便又呼起疼来,其观强仲雨 也饮了一杯,蕙芳便又说好些,随说道:「我见你们吃得爽快,便忘了痛。」 潘其观此时迷了,酒已有了九分,那里知是赚他,便拖住了仲雨,你一杯我 一盏的起来。仲雨也醉了,便拿不定主意,痛喝了一阵。两人酒已到十二分,一 涌上来,潘其观一个头眩,往后一靠,便两脚朝天,倒翻了一个筋斗,倒在地下。 仲雨见潘三醉了,立起来哈哈的一笑,也就蹲了下去,倒在一边。两人在地 上,像半死的光景,一动也不动。此时已是黄昏时候,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笑 道:「想吃天鹅肉,自作自受,叫你今日才晓得苏媚香的利害。」随吩咐跟班的 :「扶他们在客厅炕上睡了,替他们脱了外面的衣服,拿一条大被盖了,让他二 人同入巫山罢。」蕙芳安排已毕,一面叫套车,一面到自己房中开了箱子,拣出 小毛棉夹单纱五套衣服,并潘三的二百吊钱票,带了一副铺盖,一总交跟班的拿 出来,放在车上。蕙芳上了车,跟班跨了沿,一齐向春航寓处来。才到了胡同口, 月光下见一人站着,赶车的一看,却认得就是田春航,便住了车,叫道:「老者 爷,我们正到你那里去。」蕙芳和跟班的听见,一齐跳下车来,蕙芳拉住春航道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春航道:「我候你一天不见来,我就不想活。我已在 你门口立了多时,不好意思进来,所以就在这里。」蕙芳叹口气道:「你这冤家, 真令人奈何不得你。」便请春航车里头坐了,自己跨着车沿,一路说话,到了庙 门下来。跟班的即拿了衣包,扛了铺盖,一同进来,打发车回去,明日来接。 高品已经睡了,春航不好去惊动他,一径到自己房内。田安伏在桌上瞌睡, 春航剔亮了灯,叫醒了田安,说道:「快去泡茶。」田安擦擦眼睛,见一个美少 年,只道是位公子,便急急的泡茶去了。蕙芳坐下,看他行李萧条,心里着实难 过。便叫跟班的将衣裳、票子拿上来,道:「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日穿过的,你 不嫌旧,使收着。这票子送你作旅费。本来打算请你过去住,恐旁观不雅。你若 短少了东西,只管问我。」春航道:「这如何使得?我断不好受。」蕙芳道: 「你不受,便看轻我了。难道我拿了东西来赚你?你总不要存心。你存了心,便 连你这情都假了。你只要依我一件,以后不许出来听戏。」 春航诺诺连声,又讲了些知心肺腑,彼此都有知遇之感,不禁慷慨欷起来, 两人对坐着,倒成了道义之交,绝无半点邪念,直谈到鸡鸣,方各和衣睡了。 且说潘、张两人,醉到不醒人事。睡到四更,潘其观翻一个身,即骨碌碌的 滚下炕来,在地上坐着,想要小解,各处摸那夜壶。摸着了自己一只鞋,拉下裤 子,就在那鞋里撤了一泡尿,大半撤在裤挡里头。模模糊糊的在地下乱摸,摸着 了炕,重新爬上来。心里细细的想,在那里吃的酒。虽在醉中,还被他想着了苏 蕙芳,便又在炕上摸索,摸着了张仲雨,便当是蕙芳了,一把搂紧,口里道: 「好儿子,好心肝」的叫不绝声,便乱拉乱扯,把棉被早已撩下地了。又把仲雨 的衣裳尽力的扯,扯破了一件夹袄,手也酸了;将自己的裤带,用力扯断,倒不 将裤子往下脱,只管往上拉,那一条尿裤,已是湿透,连褥子都浸湿了,却拉不 下来,只得贴紧了张仲雨的背乱动。仲雨醒来,像有人将他抱住摇动,心头的酒 便往喉咙头直冲上来,一回头就吐。恰值潘其观张开了口,倒敬了一个满满的七 窍的皮杯。潘其观脸上,厚厚的堆了一层,便大嚷起来,把头乱摆,溅的各处都 是。仲雨第二阵又来了,这一阵却全是酒,一浇倒把其观脸上浇净,只觉得秽味 难当。其观急了坐起来,就把袖子在脸上乱擦,口里「小东西,小妖精」的骂。 仲雨听了,便道:「你是谁?骂谁?」潘其观骂道:「你这害人不浅的小兔 子,涂了你的爹一脸粪。」张仲雨大怒,骂道:「谁是你的爹?」 双手一推,潘其观滚下地来。仲雨坐起又骂道:「那个忘八羔子,敢在老爷 炕上骂老爷。」潘其观道:「你这兔子该死了,公然骂起你爹来,这还了得?」 爬起来到炕上要打,正值张仲雨下来,碰着了,趁手一个把掌,潘其观又栽 了一交。仲雨道:「到底你是谁?」潘其观放大了喉咙,嚷道:「反了!反了! 反了! 你这贼兔子,竟打起你爹来了。你愿意和你爹睡觉,倒装糊涂不认得,难道 我潘三爷来强奸你不成。「张仲雨想了一回道:」什么潘三爷,难道你是潘老三, 几时跑到这里来?「潘其观又骂道:」不说你留我,倒说我跑来,你真是不死的 恶兔子,你把张仲雨藏到那里去了?「仲雨道:」呸,这么糊糊涂涂闹不清,我 就是张仲雨「。 潘其观道:「怎么说,你冒充张仲雨来唬我?」这一场闹。 闹醒了一家人,那些打杂的,看门的,都点了灯进来,觉得酒气直冲。上前 一照,只见张仲雨站着,脚下踏了棉被,潘其观坐在地上,满面花花绿绿,光着 一只脚,将手指着张仲雨。众人见了,忍不住大笑,扶了潘其观起来。张仲雨走 近把潘其观一认,潘其观也把张仲雨一认,各背转了身子走开,惹得众人又笑。 把被拉起,只见被底下湿透的一只鞋,一股尿骚臭。地下一大滩黑影,棉被 也污了半条。再看炕上,便糟蹋如毛厕一般,可惜了这一床被褥。潘其观道: 「我的袜子那里去了?」 寻到中间地下,有一只套裤,一只袜子,皮帐夹内帐底条子撒了一地。潘其 观也不理会,随他们拾起来。有两人送上两大盆热水潘、张两人净净脸。此时都 已醒了酒。潘其观觉得裤挡冰冷,用手一模,却全是湿的,穿不住,脱了,问打 杂的借了一条单裤,一双鞋穿上。张仲雨对着潘其观道:「奇怪!」潘其观道: 「怪奇!」二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便拍手大笑了一会。 此时已经天明,太阳也出来了。潘其观便问蕙芳藏在那里,原来蕙芳交代了 一番说话,方才出门。打杂的道:「昨夜你们两位老爷睡了,不料华公子住在城 外,打发人来把蕙芳叫去。 这位老爷谁敢违拗他,只怕今日带进了城,要住好几天才回来。「 张仲雨道:「这倒难怪他,华公子是惹不得的。」潘其观无可奈何,只可惜 了二百吊钱,倒买张仲雨吐了他一脸,打了他一个嘴巴,只好慢慢的日后商量, 再作道理,同了张仲雨郁郁而去。 这边蕙芳与春航早上起来,洗洗脸,吃了点心。蕙芳见壁上挂了张琴。 即问春航道:「你会弹琴么?」春航道:「略知一二。」 蕙芳道:「何不弹一曲听听?」未知春航弹与不弹,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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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6 只看TA 17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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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诵七言琴声复奏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话说蕙芳要春航抚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转睛的看着蕙芳,蕙 芳笑道:「难道你还认不仔细,只管发呆作什么?」春航笑道:「我看卿旁研侧 媚,变态百出,如花光露气,晚日迎风,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细。」蕙 芳啐了一口,立起来把春航的钮子解开,替他脱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来, 你那里惯,不要劳动了。」蕙芳即将衣包解开,取出一件小毛衣裳与他穿了,恰 还合身。又叫他换了新靴新帽。 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镜子,倚着春航一照,映出两个玉人。春航看镜中的蕙芳, 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略点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着蕙芳的脸,蕙 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 春航便觉心上一荡,禁不得一阵异香,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 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转念道:他是我患难中知已,岂可稍涉邪念,便 敛了敛神。蕙芳一笑走开了。春航换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彩飞扬,与从前 一样。 蕙芳坐了,在书案上翻了一翻书,翻着一本诗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数十页, 面上题着《燕台旅稿》。蕙芳随手一揭,见是一首七言古诗,题是《恼公》诗, 便低低的念起来道:帘钩戛玉声玲珑,樱桃花映银丝栊。 绿云欹侧燕钗堕,年年锦字春机红。 蕙芳道:「好诗!这派诗是学温、李的三十六体,纤之极。」春航道:「偶 一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远山寸碧双眉翠,鲛绡半染胭脂泪。 玳瑁梁间燕子飞,鸳鸯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韵亦转得脆,狸奴句胜似燕子。再搭上鸳鸯瓦,更新。」 再念道:飘烟抱月一尺腰,星眸欲妒春云娇。 蕙芳叫一声「好」又道:「‘近行前来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灵,临去秋 波’,犹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 念下去是:玉螭细细盘条脱,金雀双双飞步遥多情郎似桐花风,日近云鬟身不动。 软爱香罗雾觳轻,娇嫌锦帐银钩重。 蕙芳道:「好浓艳工稳。我见犹怜,你是为谁而作?既‘日近云鬟身不动’ 了,又何必天天上戏园呢?」春航便走过来,轻轻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 难道算不得戏园中人?从前思近芳泽而不能,如今倒也如愿而偿了。」蕙芳道: 「是谁?是我们班里的么?」春航点头说「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谁? 上二句纤腰抱月,星眸妒云,非袁瑶卿不足当此二语。下两句软爱罗轻,娇 嫌帐重,非金瘦香却也不称。是他二人么?「春航摇摇头。蕙芳道:」然则是谁 呢?「 春航道:「还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着他。」蕙芳道:「我真猜不 着,你老实说了罢。」春航笑道:「我老实说,是个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 就算那人罢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画栏珠箔悬蜻蜒,碧桃一树开娉婷。 朝朝花下许郎看,只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绣口锦心。悬蜻蜒 三字说什么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义山诗‘晓帘串断蜻蜒翼,罗屏但有 空青色。’」蕙芳道:「这首我见过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样转接呢。」又念道 :郎采桃花比侬面,桃花易见依难见。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学文三变。 蕙芳道:「须得如此一开,底下便生出一番话来。文三变,可是说你变了心 么?」春航道:「是用《艺文序》上:」唐文章无虑三变‘的一句。「蕙芳看着 春航道:」这么想来,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 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变了。「春航笑道:」论 诗那可以如此认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罗帏寂寞真珠房, 麝脐龙髓怜余香。 锦鳞三十六难寄,碧箫吹断云天长。 蕙芳点头叹道:「人生世上,离合悲欢,是一定有的。」 又念下去道: 绿绣笙囊挂东壁,无花无言春寂寂。 怨女思弹桑妇筝,宫人愁倚杨纪笛。 蕙芳道:「好巧对。这桑妇筝、杨妃笛实在借对得工巧。 上句自然是用的《罗敷陌上桑》了。这杨纪笛,我记得张祜诗‘小窗静院无 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又曾看过《贵妃外传》:明皇与兄弟同处,妃子窃宁 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这个典故么?「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 ‘宫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异记》上,帝至蜀,月夜登楼,故贵纪侍者红桃, 歌妃所制《凉州曲》,上御贵纪玉笛倚之,吹罢相视掩泣的事。「蕙芳点头,又 念道:海棠醉堕蝴蝶飞,柳绵无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尘惹君身衣。 蕙芳便觉凄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缠绵排恻,好个有情人。底下便是结 语了。」念道:「翠毛么风拖红尾,」蕙芳道:「此句劈空而来,笔势奇崛,又 推开了。凤有红尾的么?」 春航道:「温飞卿诗有‘秦王女骑红尾风。’」蕙芳又念道:「跨风随郎三 万里。一日香心思百回,闲时又逐炉烟起。」 方才念完,只见高品进来道:「好诗!有如此娇音,方配念这香艳的佳章。 但诗中有一句,要改三个字,更觉贴切。「蕙芳走上一步,见了道:」昨夜 要来请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这么说,你们已是睡过一夜的了。「蕙芳 碎了一口道:」我们昨夜直谈到此刻。「高品道:」脸上气色不像。「春航道:」 你说那一句诗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对句。「蕙芳便又看着 下句念道:」‘路旁尘惹君身衣’没有什么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 不如改做‘车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 开口,就没有一句好话。「高品又将春航身上,细细打量了一会道:」我昨日卜 了一卦,是:「天风垢,变山风蛊,互水天需。‘其爻辞难解得很。」即念道: 「 ‘田获一兔,往遇雨,需于泥。见金夫,遇主于庙,有衣衤如,贞吉。’详 不出来。「 蕙芳却呆呆的听着,春航笑道:「你自会卜,倒不会详。」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问高品时,见窗外脚步响,有个人影来影去。春航问:「是谁?」听 得咳嗽一声,应道:「是我,寻高老爷有句话说。」高品听口声便道:「妙兮, 妙兮。」出来一望,果然是庙里的唐和尚,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唐和尚便 笑嘻嘻的钻将进来,与春航见了,看见了蕙芳,便合着掌道:「阿弥陀佛,原来 菩萨降临,小僧有失迎接,罪过,罪过。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云瑞雨,今早佛殿 上观世音旁边,一尊龙女香菩萨不见了,原来在这里。」蕙芳也认得这个唐和尚, 听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时,也曾眠香访翠,唐和尚为其拉过皮条,所以 也常到里边来走走。后来厌他恶俗,不大与他往来了。高品是与他常顽笑的,便 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顶上摩了一摩,对着蕙芳说道:「媚香,我出副对,给你 对对。」即说道:「若锥处囊中,颖脱而出。」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夺了帽 子戴上,便道:「高老爷,你、你、你。」又不说了,嘻着嘴笑。蕙芳道:「我 已对了,」即念道:「如飘浮水面,顶圆而光。」春航、高品都笑说道:「对得 好,敏捷且好。」唐和尚笑道:「多谢、多谢,小僧有幸得逢菩萨赞扬,倒没有 说我的像鸡巴。」便拉了高品出去,在院子里讲了几句话,便自去了。 高品复又进来,三人同吃了饭。蕙芳要听春航弹琴,便把琴取了,解了琴囊, 放在桌上道:「弹罢!可要焚香?」春航道:「焚香倒是俗套。」高品道:「有 了媚香,已经香得簇脑门的了,自然不要焚香。」蕙芳便把高品推过,自己坐在 琴桌边,细细看着春航和弦。高品道:「我是不懂,倒像弹棉匠弹棉花一样,有 甚好听?」蕙芳道:「你不懂,今日便是对牛弹琴。」恰好遇着高品属牛,高品 一笑道:「请你就把这对牛弹琴对出来。」蕙芳也不去想他,随口说道:「没有 对。」高品道:「见免放箭。」蕙芳略停一停道:「你们那个李玉林倒属兔,今 年十六岁,你去叫了玉免儿来吧,」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高品也高兴,即打 发人叫玉林去了。又吩附备了几样菜。 春航和了一会琴,一三两弦低些收不紧,只得和了个慢商,把一弦三弦各慢 徽,再将二四五六七诸弦,仍用五音调法调好。 散挑五,名指按十勾三。散挑三,中指按十勾一。弹了几个《陈抟得道仙翁 》。又点了些泛音,弹起《结客少年撤这套琴来。从四弦九徽上泛起,勾二挑六, 勾四挑五,琮琮,弹了二十二声,仍到九徽上泛止,弹的曲文是:有田硗角,有 马啮蹄,硗角之田菀其特,啮蹄之马隔花嘶。 四句后,便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 以下便是实音。见他左手大指,在二弦九徽上,揉了两揉,以下弹了五声, 作一个掐起又三声,中食两指撮动四六两弦,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着。又弹 了五声,撮动七五两弦。又弹五演,撮动五三两弦。又弹五声,撮动七五两弦。 又弹五演,撮动五三两弦。共听得有三十四声。曲文是:隔花骄马善识人, 肮脏少年意气真。软细飞云履,光明一字巾。绨袍季子剑,风雨冯异薪。 是第一段,却是抑扬顿挫,余韵悠然。便接弹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 头吟操绰注,便多了来往牵带,指法入细,有激昂慷慨之态出来。弹到第十声一 撮,十五声又一撮,到二十三声却听得叮??的两声,作了一个背锁。甚是好听。 以下又弹了六声。这段曲文是:大哥轻死,浩气贯虹日。二哥轻钱财,恐鬼 笑什一。小弟轻权势,王侯不屈膝。 略顿—顿,再弹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 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觉声音洪大,商中有宫。又弹了几声,忽听得哑哑 哑的三声,在七六五三弦上,弹出一个索铃来,是最好听的。以后又听到第十三 声后,忽七弦上啷铃铃的四五声。作一个短锁,又将五七两弦,四六两弦,撮了 四声,又慢慢的弹了九声住了。曲文是:千秋今事业,意气在少年。二十岁以下, 当头大哥前。三八多—龄,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无丁宁。 春航要站起来,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听,快弹下去。」春航道 :「弹完了。」蕙芳道:「怎么这么快?」 春航道:「这套琴就只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弹长的。」 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总得贴张千娇百美膏才好。」 春航道:「胡说!」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宽恕小生 这一次罢。」惹得蕙芳倒笑了。 蕙芳要春航弹《胡笳十八拍》,又要弹《洞天春晓》,说道:「这两套我听 萧静宜弹得最好,他并有琴萧合谱。他曾教过我吹箫。」春航道:「《洞天春晓 》这套琴却好,但太长。《胡筋十八拍》没有什么意思,于本意不大很合,不如 弹一套《水仙操》罢。」又停了一会,再和好了弦,清清冷冷的弹起来。 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细,吟揉绰注,正是一分错乱不得。 弹到第四五段,恍如见湘灵鼓瑟,冯夷击鼓:第六七段,恍如见湘娥啼竹, 列子御风,鸣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拔剑斫地,搔首问天,清风瑟 瑟,从窗隙中来。蕙芳与高品,都正襟危坐,静气敛容的听着。忽然七弦六徽二 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几分。春航道:「奇了,宫商为 何忽乱起来?」高品、蕙芳却听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准,即住手问 高品:「庙里有弹琴的人么?」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会拉,琴是没有人会弹 的。」春航道:「必有会弹琴的人在外听着,所以琴声变了。」春航说完,忽听 院子内狂笑起来。倒把高品等吓了一跳。 高品急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着王兰保,右手携了李玉林, 面上已有了几分酒意。又见玉林手内拈了一枝杏花,后面又跟着三四个人。高品 见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里,高品问道:「你从何处来?」南湘道:「你叫相公瞒 着我,倒问我从何处来?我今日同了静芳到怡园,他们都在家,留我吃了饭。佩 仙也在座,还有瑶卿、瘦香两个。吃完了饭,佩仙家内有人来叫他,度香问起来, 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辞了度香同来。」即指玉林手内的花道:「今日就在那里 赏杏花。」又问高品道:「你又几时会弹琴,你要学琴,须我教你。方才这《水 仙操》倒也弹得好。」高品道:「我何尝会弹?弹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听 见仲清讲过田湘帆的才学,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来会我史竹君?」高品 道:「我为介绍。」 说到此,蕙芳已出来见了,即便拉了南湘进去。南湘道:「咦,你也在这里, 不料今日高卓然的斋堂倒成厂石季伦的金谷。」 那边春航亦迎出来,彼此相见,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话。玉林、兰保也与春航 见了,与蕙芳坐在一处。南湘对着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装 呆,快拿出来罢。」高品道:「酒是有,只没有仙桃益寿丸。」南湘道:「我纵 醉了,也不至楼上滚下楼来。」便都笑了。高品的跟班同厨子把酒看肴上来。大 家在圆桌上坐了。南湘与春航又谈了些琴谱文艺,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当 今史竹君,是梨园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戏班的李药师。」南湘道:「你又胡言 乱道了。」春航道:「怎么说?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台花逊, 这些小旦,便为公门桃李,兔丝、马勃尽是药笼中物,这不是狄梁公么?湘帆弄 到精光,昨夜有个夤夜私奔的红拂来,这不是李药师么?」大家都笑,唯蕙芳红 了脸道:「前日既然楼上跌下来,倒不变成了鳖,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 道:「楼上跌下来,总还平常,只怕在戏园门口跌在车辙里,被骡子踏杀了,那 倒可怕。」南湘问起来,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说了,羞得春航无地可容。南湘也大 笑道:「湘帆真是韵人,绝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从来未有之事。古闻孙寿堕 妆,梁冀下马。 今见苏郎唱戏,田子跟车。一副好对,持赠媚香罢。「蕙芳睃着南湘道:」 你何苦也学着那嚼舌头的人挖苦我。「高品道:」这话是恨我已深,其实我 与你无仇无怨,何心这样恶狠狠的?「 蕙芳道:「你再说,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尽管卸,我却不怕。」 蕙芳便念道:「请筵享官、赏戴貂翎、会馆副总裁、戏园行走、书画厂校对、兼 管南城街道厅、各梨园乐部、稽察各处新闻事务、到一处祭酒、汗淋学士、总管 外务府大臣、曲部尚书、世袭一等史国公,加一急,继乐一次高。「 听罢,众人大笑。 这官衔是刘文泽编成的,席中惟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创闻。高品道: 「还有一个官衔你没有说。」蕙芳道:「好像没有了。」高品道:「还有监造兔 园册子呢。」南湘又笑。 蕙芳不曾理会,即与兰保、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几杯酒。春航前次已见过玉 林,看他丰致嫣然,虽逊蕙芳一筹,然比起从前赏识的一班相公,却高得多。见 他桃腮粉腻,莲脸香生,另有一种体态丰姿。见他对高品更觉绸缨,倒像各分出 了疆界来。 又看那王兰保,却是史南湘最得意的,春航倒有些怕他。柳眉贴翠,含娇处 亦复含嗔。凤眼斜睃,似人情亦似有怒。径行自遂,倜傥不羁。年纪十七岁,是 个武旦,学得一手好拳脚。南湘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人,从前初识兰保时,也曾 大闹过几场,已后倒又相好起来。兰保也知南湘的性情、脾气,倒与他十分贴切。 每到南湘醉后发狂,经兰保当前,便已自醒。 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饮酒,南湘那里肯依,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闹起来。 偏是春航输得多了,以后便不肯饮。南湘命兰保斟了一杯酒,去灌春航。兰 保即拿着酒来,走到春航面前,蕙芳知春航不能饮酒,便凑着兰保的手饮了。 兰保笑道:「这干你什么事?要你越俎而代?」蕙芳笑道:「这叫做借他人 之杯酒,浇自己之垒块。」兰保道:「既然如此,倒请多干几杯。」便斟了几满 杯酒,要蕙芳饮。蕙芳道:「我不爱饮了,适可而止。」兰保道:「那由不得你, 你不闻‘失意睚毗间,白刃相交加’么?」南湘、春航看着他们,高品对着王兰 保作嘴作脸,要他罚蕙芳的酒。李玉林则斜身单香肩,姨然而笑。兰保也笑道: 「你真不喝?」蕙芳有些怕他,只得陪着笑道:「兰哥饶了我罢。」玉林也再三 替他讨情,兰保终是不肯,犹罚了蕙芳一杯,方才开交。 大家又饮过了一会,忽见蕙芳家内有人来叫蕙芳。蕙芳出去问道:「什么事? 那两个醉汉怎样了?「来人答道:」那两个闹了一夜,早上都回去了。方才 来了一个面生人,说是广东人,姓奚,叫奚十一老爷。慕你的名,在家候着。 「蕙芳道:」什么样儿?不要又是潘其观一类人。「来人道:」看他光景很阔, 带着四个跟班,三十来岁年纪。「蕙芳道:」回他去罢,说今日不回去呢。「来 人去了。 蕙芳进来,春航问起何事?惹芳道:「家内有人寻我,我回他去了。」高品 道:「是谁?蕙芳道:」不认得。来人说叫什么奚十一,是广东人。「高品道:」 好累赘姓,兜头一撇,握颈三拳,中间便丝丝的搅不清,这要假充个大老官。 东方之夷有九种,不知他是那一种。「蕙芳道:」你倒好在庙门口,摆个测字摊 子。 「说得大家笑了。高品道:」今日清饮无趣,何不拿奚十一来做个令?「南 湘道:」奚十一怎么好做令?「 高品道:「我们三个人从《四书》上找那个奚宇,要从第一个,说到第十一 个,说差了照字数罚酒。他们三个人,替我们分消。」 春航道:「《四书》上未必有这许多奚宇。」南湘道:「就有也不能凑数。」 高品道:「不过罚几杯酒就是了,何妨试他一试,我先说。」即说道:「奚。」 春航道:「那一句书的奚字,要说明白。」高品道:「奚取于三家的奚。」 南湘便道:「子奚……女奚。」高品道:「多说了一句,罚两杯。」南湘道: 「不兴说两句么?」高品道:「不兴。」南湘就饮了。春航接着道:「此物奚… …」高品赞道:「说得好!」便道:「夫如是奚……」又道:「天子穆穆,奚… …」南湘道:「罚人罚到自己了,谁叫你说两句。况这个奚,就是你说的第一个 奚字,要倍罚十杯。」高品道:「我是一句四字,一句五字,又不算雷同,怎么 要罚?」 南湘道:「你说不兴说两句的,如何乱起令来?」高品被他们逼住了,只得 罚了五杯,慢慢的饮了。 轮到南湘,南湘便顿住了口,一时倒想不出来。高品道:「罚了五杯,我代 你说。」南湘又想了一会没有,只得饮了三杯,兰保代了两杯。高品说道:「是 亦为政,奚……」南湘道:「怎么我就想不着。」春航也想了一会道:「虞不用 百里奚……」南湘拍着桌子道:「罚得冤!有庳之人奚……」春航、高品都赞好, 应轮到高品说第七个,春航便抢说道:「则于事我者也,奚……」南湘便指着高 品道:「如此则与禽兽奚……」大家都笑起来。高品道:「都要罚。第七个奚字 轮到我说,为什么要你们抢说?」李玉林便斟起罚酒来,南湘、春航只图说得爽 快,倒也意不在罚。南湘饮了五杯,兰保代了两杯。春航饮了三杯,蕙芳代了四 杯。 高品催南湘说第八个奚字,南湘道:「第七个你还没有说,要罚。」因便叫 兰保斟酒。商品道:「岂有此理!你们都抢说了,叫我说出什么来?还要罚我, 天理良心何在?」李玉林也替高品说情,南湘只得依了,便道:「以粟易之。曰 :许子奚……」春航道:「第九个到少。」便想了一想道:「与礼之轻者而比之 奚与礼之重者而比之奚。」蕙芳便顿足道:「你何必要说两句?」高品道:「好 呵,罚九杯。」蕙芳道:「这不能。」高品那里肯依,先罚慧芳五杯,再罚了春 航四杯。南湘忽然想着了两句,忍不住不说,也顾不成罚酒,便一气说道:「南 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兰保便跳起来道: 「祖宗,你就爱饮也不犯拖累人。轮不到你说,要你说这两句做什么?」南湘也 有些懊悔,高品道:「没得说,十八杯。」南湘道:「十八杯断乎不能,那真要 服仙桃益寿丸了。」春航、蕙芳、玉林也替南湘讨情,罚了九杯。南湘赌气,一 人独自饮了。高品道:「我这第七个奚字,亦想着了。」便道:「故诚信而喜之, 奚……」又接口道:「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春航掐指一数道:「这可 该罚了,要说第十个,你说了第十一个。」高品道:「我说错了。」 「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南湘数一数,又是九个。蕙芳便立起来,执 定要罚高品十九杯。高品不肯,兰保也帮着蕙芳要罚,不肯减数。经高品苦求, 只罚了十一杯,玉林代丁三杯,高品一连饮了八杯。南湘想了一会,手在桌上画 了十画,道:「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底下是春航,也想了好一会,道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高品道:「报应得快,罚十杯。你应该说 十一了。‘春航一想,果然错了。蕙芳便拦住道:」你也看各人的酒量,不可一 味的傻罚。「高品道:」酒令严如军令,自然要执一的。「蕙芳道:」记着,明 日饮罢。「 高品道:「你们的开发倒可明日,酒可不能明日。」玉林道:「打个对折, 喝五杯罢。」蕙芳又代了三杯,春航勉强饮了两杯。底下是高品收令,想了一会 道:「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说完。大家相视而笑。已有二更多天,吃 了饭,各要散。蕙芳的车已等了多时,随即辞了众人,先回去了。王兰保是同了 南湘出来,李玉林的车尚未来接,都搭了南湘的车回家。 南湘先送了兰保回去,又选李玉林到门口。 玉林留他进去,南湘道:「天不早了,改日再见罢。」便一径回家。经王恂 门口走过,南湘忽然口渴,便叫跟班的进去一问王少爷可睡了没有?跟班的走到 门房说知,管门的到书房,探看王恂、颜仲清尚未安睡。门上回过,王恂等便叫 请进,史南湘进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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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老学士奉命出差佳公子闲情访素 话说史南湘进内与仲清、王恂见了、喝了几杯茶、王恂问其所从来、南湘将 日间的事,一一说了,又将春航、蕙芳的光景说了一会。王恂、仲清羡慕不 已。 仲清道:「不料苏媚香竞能这样,从此田湘帆倒可以收心改过了。」也将前 日题画规劝之事说了,又说春航且有徽愠。南湘道:「改日我与你们和事如何?」 义问起子玉来,仲清道:「庚香日间在此,他的李先生于月初选了安徽知县,就 要动身了。」南湘说了几句,也就回去不题。 却说子玉在王恂处谈了半天回家。李先生已经解馆,要张罗盘缠,魏聘才替 他拉了一纤。托张仲雨问西容借了一票银子,占了些空头,有二百余金,添补些 衣服,也叫了几天相公。李元茂要在京寄籍,性全也只得由他。 当晚子玉与聘才在书房闲话。那日是忌辰,日间聘才独自一人到樱桃巷去, 找着了叶茂林,两人谈了半天。聘才拉他在扁食楼上吃了饭,即同到那些小旦寓 处,打了几家茶围。末了到琴言处,琴言倒出来与聘才谈了几句,即问起子玉来。 聘才就将子玉的心事,再装点了些,说得琴言着实感激,并与琴言约定了, 明日同子玉前来相会。回来与子玉说知,子玉便添了一件心事,—夜未曾睡着。 是夕士燮在尚书房值宿未回。 到了次日,子玉正要打算和聘才去看琴言。忽见门上梅进满面笑容的进来, 说道:「恭喜少爷,老爷放了江西学差,报喜的现在门口。」子玉听了也觉喜欢, 便同着梅进到里头报与颜夫人知道,颜夫人欣喜更不必说。李性全就同元茂、聘 才到上头去道了喜。少顷,士燮回家,有些同僚亲友陆续而来,一连忙了几日。 便接着李先生赴任日期,士燮又与先生饯行。到动身那一日,子玉同了元茂、 聘才直送出城外三十五里,到宿店住下。性全嘱咐他一番,又教训了元茂几句道 :「庾香年纪虽小于你,学问却做得你的先生,你以后须虚心问他。」元茂连声 答应。性全又对聘才道:「小儿本同吾兄出来,我看他将来是一事无成的,一切 全仗照应。」聘才亦诺诺连声。子玉是孝友性成,临别依依,不忍分手,只得与 元茂送了先生,同了聘才洒泪而别。 士燮也择于三月初十日动身,今日已是初五了。颜夫人与士燮说道:「新年 上,孙家太太为媒,与王表嫂面订了二姑娘,将玉簪子为定。你如今又远行了, 也须过个礼,不是这样就算的,别要教人怪起来。」士燮笑道:「你不说我竟想 不起,这个是必要的,明日就请孙伯敬为媒就是了。」正说话间,孙亮功来拜, 士燮出见,问了起程日子,便说起他的夫人的意思来,说:「新年与王家订亲, 彼此是娘儿们行事,究竟也须行过礼,方才成个局面。况你此去也须三年才回, 不应似这样草草。」 士燮道:「我们正商量到此,原打算来请吾兄。明日先过个帖,大礼俟将来 再行罢。」亮功答应了。 次日,颜夫人备了彩盒礼帖,请亮功来,送了过去。文辉处回礼丰盛,有颜 仲清帮同亮功押了回来,士燮备酒相待。是日不请外客,就请聘才、元茂相陪。 这李元茂今日福至心灵,说话竟清楚起来。性全出京时留下二百两银子与他, 元茂买了几件衣裳,混身光亮。亮功眼力本是平常,今见了元茂团头大脸,书气 满容,便许为佳士,大有余润之意,便问起他的姻事来。仲清早已看明,便竭力 赞扬。李元茂不知就里,乐得了不得,心里着实感激仲清。且按下这边。 再说子玉在家无趣,趁他们吃酒时,便带了云儿去找刘文泽、史南湘。 先到了文泽处,不在家,去找南湘,恰好文泽的车也到南湘门口。子玉道: 「我方才找你。」文泽道:「失候。我去找冯子佩,适值他进城去了。」说着遂 一同进去,到南湘书房坐了。伺候南湘的龙儿送了茶道:「我们少爷,这时候还 没有起身呢!」说罢进去了,一盏茶时候,见南湘科头赤脚,披着件女棉袄出来 道:「你们来得好早。」子玉见了,便笑道:「我吃过了饭才来的。」文泽道: 「好模样,拿你们夫人的衣裳都穿出来,难道你们夫人也没有起身么?」南湘道 :「他起身多时了。我方才睡醒,听见你们二人来,我不及穿衣,随手拉着一件 就出来的。」就有龙儿拿上脸水,还有个虎儿送出衣裳靴帽。南湘洗了脸,慢慢 的穿戴起来,便笑嘻嘻的向子玉作了一个揖道:「恭喜,恭喜!你瞒着我们定的 好情。」子玉只当说他定亲,倒害躁起来。文泽道:「定得什么情?」南湘道: 「前日我在度香处,他说有个叫杜玉侬,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名旦,被庚香独占去 子。他们还在怡园唱了一出《定情》。」文泽道:「那个叫杜玉侬?我们怎么也 没有见过。」南湘道:「好得很。据度香、静宜品题,似乎在宝珠之上,我却不 认得。庚香今日何不同我们去赏鉴赏鉴?」子玉听了,才知不是问他定亲,然却 是初出茅庐,不比他们舞席歌场闹惯的了,却躁得回答不出了。文泽再三盘问, 只得答道:「这玉侬就是琴言,你们也都见过的。」文泽道:「真冤枉杀人,我 们不要说没有见过,连这名字都没有听见过。」子玉道:「怎么冤枉你们?难道 正月初六在姑苏会馆唱《惊梦》那个小旦,你们忘了不成?」文泽想了一会道: 「是了,是了。这么样你更该罚。 那一天你们四目相窥,两心相照,人人都看得出来。我问你,你还抵赖说认 都不认得,如此欺人。今日没有别的,快同我们去,难道如今还能说不认得么? 「南湘大笑道:」认得个相公,也不算什么对人不住的事情。庚香真有深闺 处女,屏角窥人之态。今日看你怎样支吾,快去,快去!今日就在他那里吃饭。 「子玉被他们这一顿说笑,就想剖白也副白不来,只觉羞羞涩涩的说道:」凭你 们怎样说罢,我是没有的,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南湘道:」你又撒谎。 「文泽道:」若是那一个,我倒打听了,只知道他叫琴官,是曹长庆新买的徒弟, 住在樱桃巷秋水堂。「南湘道:」走罢!「即向龙儿吩咐外面套车。子玉道:」 我是不去。「南湘道:」好,好!有了心上人,连朋友都不要了,你是要一人独 乐的。「便拉了子玉上车,一径往樱桃巷琴言处来。 文泽的跟班进去,一问琴言不在家,听得里头说道,就是刘大人带到春喜园 去了。文泽一个没趣,子玉倒觉喜欢。南湘道:「那里去?我还没有吃饭,对门 不是妙香堂素兰家么,咱们就找香畹去。」文泽道:「只怕也未必在家。叫人去 问一问。 「素兰却好在家,里头有人出来,请了进去,到客厅坐下,送了茶。文泽问 子玉道」香畹你见过没有?「子玉道:」没有。「 南湘道:「此君丰韵,足并袁苏,为梨园三鼎足。」不多一会,素兰出来, 与南湘、文泽见了,又与子玉相见。素兰把子玉细细打量了一番,问文泽道: 「这位可姓梅?」文泽向子玉道:「又对出谎来了,你方才说不认识他,他怎么 又认识你呢?」 子玉真不明白,恰难分辩,倒是素兰道:「认是并不认得,被我一猜就猜着 了。」南船道:「我恰不信,那里有猜得这么准。你若是猜得着他的名字,就算 你是神仙。」素兰道:「他名字有个玉字,号叫庾香,可是不是的?」南湘、文 泽大笑道:「这却叫我们试出来了,还赖说不认识。我们当庾香是个至诚人,谁 知他倒善于撒谎。」说得子玉两颊微红,这个委屈,无人可诉。细看素兰的面貌, 与自己觉有些相像,恐怕被南湘、文泽看出说笑,他便走开,去看旁边字画。南 湘对文泽道:「你可看得出香畹像谁?」文泽道:「像庾香,我第一回见庾香, 我就要说他,因为他面嫩,所以没有说出来。」子玉权当不听见,由他们议论。 素兰道:「你们不要糟蹋他,怎么将我比他?」说罢拉了子玉过来,到这边 坐下。 南湘道:「我们还没有吃饭,你快拿饭来。」素兰即吩咐厨房备饭。 子玉虽见过素兰的《舞盘》,那日为了琴言,恰未留心。 今见素兰,秀若芝兰,如桃李,极清中恰生出极艳来。年纪是十七岁,穿一 件莲花色绉绸绵袄,星眸低缬,香辅微开,真令人消魂荡魄。便暗暗十分赞叹, 也不在琴言、宝珠之下,只不知性情脾气怎样。外面已送进酒肴来,三人也不推 让,随意坐了。素兰斟酒,谓子玉道:「你是头一回来,须先敬你。」 子玉接了。 随又与南湘、文泽斟了,文泽问道:「你今日倒不上戏园子去?」素兰道: 「今日没有我的戏,可以不去。」子玉见了素兰也是幽闲贞静一派,心里就契重 他。素兰一抬头,见子玉只管偷看他,不觉一笑,便有一种幽情艳思摇漾出来, 子玉把眼一低。文泽笑道:「同了庾香出来,我们有多少算不来处。」 子玉不解。文泽笑道:「有了你,譬如逛灯那一天,车中的少妇只爱你,不 爱看我们了,不是算不来么。」说得子玉胀红了脸,道:「我倒不晓得爱什么。」 素兰对着南湘道:「我最爱你题我的画兰那首《木兰花慢》词。」南湘道: 「你填的词,近来也好得多了。」素兰忽然怔怔的看着子玉,如有所思,被文泽 瞧破,便谓素兰道:「你爱他么?」素兰又一笑。于玉便不好意思,倒坐立不安 起来。 素兰对子玉道:「你今日可曾看你的相好?」子玉摸不着是谁。便道:「你 说那一个?」素兰道:「我只知道你这一个,不知道还有几个?」子玉益发不解。 南湘、文泽也猜不出来,都问道:「你说他的相好是谁?」素兰道:「他的 相好,倒天天到我这里来,就住在对门,你怎么过门不入?快去请了他来。」子 玉方悟出是琴言,心里想道:「怎么他们都会知道了。」文泽道:「何如?连庾 香的相好,他都知道,可见你们交情很深。」南湘道:「我们先到对门,琴言不 在家,方到这里来。」素兰道:「原来因他不在家,你们才过来。」子玉听了, 心上恰有些过意不去,正要开口,文泽接着道:「我们从那一头来,先过他门口, 自然要先问一声再过来,也是由近而远一定的道理。」素兰道:「不怪你们,也 不必圆转。我告诉你们实话罢:我与庾香恰并无一面之识,都是玉侬告诉我的。 这玉侬本来与我说得来,从正月初七日起,至今便天天过来与我长谈,甚为 莫逆。 近来往往叫我的号便叫错了,叫我庾香。「子玉一听,已想着琴言的意思, 便觉一阵心酸,凝神敛气的等素兰说下来。文泽指着子玉道:」他便叫庾香,怎 么琴言叫起你庚香来?「南湘道:」这还要问?这个缘故你还猜不出来?「文泽 也不开口,再听素兰道:」我那里晓得他叫庾香,起初也不在意,后来常听他叫 错,便盘问他,他不肯说。有一日瑶卿在此,我与他说起来,瑶卿便把你们的情 节,说了一个透彻。玉侬已后自己也说出来道:「我有些像你,见我如见你一样。 ‘所以时常到我这里来,并不是与我真心相好,不过借我作幅画图小影,你道这 情深不深?人家费了这片心,难得你今日来,我所以替他明白明白,教你知道, 不教他白费了这片心。」子玉听了,便如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来,两眼眶的酸 眼泪,只好望肚子里咽。文泽、南湘连连点头道:「这真难得。」文泽又道: 「玉侬于庾香的情,可为二十四分了,不知庾香与玉侬的情怎样,你可知道?」 素兰道:「怎么不知道?也是瑶卿说的。」又将徐子云将假琴言试子玉的情节, 说了一番,听得南湘、文泽笑了又赞,赞了又笑。子玉十分难受,只得说道: 「些须小事,一经人道,便添出无数枝叶来了。」 当下素兰义遣人去问,琴言尚未回来。吃过饭,讲了些闲话,子玉便要素兰 写的字。素兰道:「现成的却没有。」说罢便往里面去,不多一会,拿出一柄湘 妃竹纸扇,双手呈上道:「这是方才写的,权且奉赠,只是不好,看不得。」子 玉看时,铁画银钩,珠圆玉润,盎然古秀可爱,图章亦古雅。子玉作了一揖谢了。 谈谈讲讲,已是申末时候,子玉要回,南湘、文泽也就同了出来,素兰送至 大门,各人上车不题。 却说孙亮功回去与陆夫人商量,要将大女儿许与元茂,陆夫人冷笑了几声, 不发一言,亮功不敢再说。然主意已定,明日去托王文辉为媒,文辉踌躇了半天, 心里想道:「这个白人儿,怎好嫁人?‘因又想道:」那李元茂,也不是个佳婿, 呆头呆脑的,那一天作个揖,就将我的帽子碰歪,只好娶这样媳妇。’便应允了。 为这件事,特到士燮处来,将亮功之意达之士燮。士燮大喜,就请了聘才、 元茂出来,聘才自然一口赞成,元茂十分畅满。士燮就与元茂代写了求允帖,交 与文辉,于初六日过了礼帖。这是千里姻缘,百年前定,李元茂这个呆子巴不得 明日就赘了过去,才可免指头儿告了消乏。 初十日,仲清、王恂绝早过来送行,梅学士行李一切早巳收拾停妥,已于初 九日打发家人押了出城。是日亲友拥挤不开,时候尚早,仲清、王恂先在书房, 与子玉、元茂等等候。仲清便对元茂道了喜,道:「恭喜,恭喜!你今日真得了 一个雪美人。你从前不是有句诗是‘白人双目近’么?如今倒成了诗谶了。」元 茂不解,颇自得意。 少顷,士燮送了客出去,便叫出子玉来,教训了一番。又叮嘱了元茂、聘才 几句。然后与夫人别了,即上车起程,颜仲清、王恂、魏聘才、李元茂一起随后, 颜夫人领着子玉,并有些仆妇丫鬟一群的车,也送出城来。城外是王文辉、孙亮 功等十几个同年至好,一齐在旗亭饯别。士燮盘桓了一会,文辉等进城。天色不 早,颜夫人也只得带了仆妇丫鬟洒泪先回。子玉、仲清、聘才、元茂与些家人们, 随到店中住了一夜,明日叩别。 士燮又勉励了子玉几句,子玉也只得同仲清等哭泣而回,且按下不题。 那日徐子云也在旗亭送行回来,且不进宅,一径到园,即到次贤屋里,始知 次贤在桃花坞赏桃花,还有宝珠、漱芳两个,子云就到桃花坞来。虽是自己园中, 也不能天天游览,数日之间,已见桃花开满,烂若晴霞,映着一水盈盈,草茵如 绣,真觉春光已满。走进了第三重,始见曲榭之中,次贤与玉珠、漱芳在那里喝 酒。见了子云,宝珠、漱芳已迎上来,次贤也笑面相迎。 子云笑道:「静宜,今日竟偏我独乐了。」次贤道:「我知道你今日早回, 先已虚左而待。」漱芳道:「你不见摆了四个坐儿么!?」子云即在次贤对面坐 了。 次贤问道:「今日送行的人多么?」子云道:「人倒不少,庾香、剑潭送到 前站宿店去了,要明日才回。」即指着宝珠笑道:「准有他们同队中,不见有一 个人在那里送行,只怕这位老先生,生平也没有叫过他们。」宝珠笑道:「这位 梅大人,每逢戏酒,叫我们也伺候过几回,人倒谦雅的,就总没有赏过一句话儿。 倒不料他生出那么一个风流的公子。这梅庾香前日竟在香畹处吃饭,还到玉 侬处,没有遇见。据香畹说,他待玉侬的情分,竟是有一无二的。「子云道:」 你怎么知道他去找玉侬?是他一人去的么。「宝珠道:」是香畹对我讲的,他恰 与竹君、前舟二人同去,香畹还送了他一柄扇子,他们倒也合式了。「次贤道:」 我看前日庾香、玉侬二人,真可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这两人既相得了,将来 必要找出多少苦恼的事情来,你们慢慢的看着他们罢。「当下这四人喝了一会酒, 看了一会花,次贤对宝珠道:」度香所刻那十六个酒令,你们看见没有?「 宝珠道:「怎么没有看见。」子云道:「你们今日何不也照这令行几个出来, 也见见你们的心思。」宝珠尚未回答,漱芳道:「这个我们只怕行不来,一来心 思欠灵,二来这唐诗与《诗经》也不甚熟,那里能说得这样凑拍?除非在家里把 几种书翻出来,拣对路的一个个凑,才凑得成呢。」宝珠道:「我们真自惭愧, 这些姑娘们也与我们差不多年纪,怎么他们就有这样慧心香口,我们就这样笨。」 子云道:「你们今日试行一行,包管你们行得好。」便叫拿副骰子来,家人 便去取了副骰子放在盆里,送到席上。子云便叫宝珠先掷,宝珠尚推诿不肯,经 子云、次贤逼佐了,只得说道:「何苦要我们做笑话?我非但别样记不清,连这 曲牌名也记得有限。或者庾香还能,我是定说得不好的。」只得掷起来,掷了好 几掷,掷着了一个色样,名为绿暗红稀,便呆呆的想来,想了一会,不得主意, 便道:「这不是寻烦恼么?」漱芳道:「我且掷着色样再想。」他也掷了好几掷, 掷着了「苏秦背剑,」便道:「这更难了。」忽见宝珠问次贤道:「《诗经》上 有一句什么永叹?我记不真。」 次贤道:「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宝珠道:「有是有了一个,只就是不甚 好。」子云道:「你且说来。」宝珠念道:绿暗红稀,梦好更寻难,你晚妆楼上 杏花残。懒画眉,况也永叹。 次贤、子云赞道:「说得很好,第一个就这么通,真是难得。就这《诗经》 一句稍差了些,然而也还说得过。」宝珠道:「这《诗经》实在难于凑拍,又要 依这个韵,觉得更难了。」 漱芳道:「我想的更不好。《诗经》上不是有一句‘莫我肯顾’么?」子云 道:「有。你快说。」漱芳要念时,重又顿住,觉有些羞涩,次贤又催,只得念 道:苏秦背剑,北阙休上书,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不是路,莫我肯顾。 子云道:「这个说得甚好,竟句句凑拍。」次贤道:「倒实在难为他。」宝 珠道:「他的比我好,不比我的杂凑。」便觉两颊微红,大有愧色。子云安慰道 :「你的也好,不过你的题目宽泛些,难于贴切。他这苏秦背剑的题目就好,所 以比你的容易见长。」宝珠得了这一番宽慰,稍为意解。便又掷了一个「紫燕穿 帘」,便道:「这个题目倒好。」便细细的想,想了好一会,问子云道:「我记 得有‘绣窗愁未眠’这一句,是诗还是词?」子云道:「是韩亻屋的诗。」宝珠 道:「这个略好些儿。」便念道:紫燕穿帘,绣窗愁未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 前面。四边静,爱而不见。 子云等大赞。漱芳道:「你们知道他这‘四边静,爱而不见’,是说得什么?」 次贤笑道:「大有春恨怀人之致。」子云也笑。漱芳笑道:「不是。他昨日 飞去一个秦吉了。我昨日到他那里去,正遇着他急急的跑出房来,四下张看。 问我道:「你看见没有?‘他方才说的,倒像那昨日的神气。」宝珠也笑道 :「今日他又回来了。」漱芳又掷,掷了一个,’花开蝶满枝‘。漱芳想了一会, 说道:花开蝶满枝,是妾断肠时,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蝶恋花,春日迟迟。次 贤等大赞道:「这个更好。」宝珠道:「他总比我的说得好,我今日的两个都不 及他。」便又掷了一个’打破锦屏风‘,便道:「这个题目恰好,然难也难极了, 须要在打破两字上头着想,若得凑成了,倒是个好令。」漱芳道:「这个难,教 我就凑不成,只怕那句《诗经》就不容易。」宝珠怔怔的想,想着了《唐诗》, 又凑不上《西厢》,想到了《西厢》,又凑不上《诗经》,好不着急。想了好一 会,问道:「《诗经》上不是有一句’何以穿我墉‘么?」次贤道:「妙极了, 这一句已经稳妥,中间凑得连络就好了。」宝珠面有喜色,欣欣的念道:打破锦 屏风,暮色满房栊,吉丁当敲晌帘拢。月儿高,何以穿我墉。 子云等大赞,子云道:「这个实在妙极了,就在那十六令中也是上等。我们 恭贺三杯。」宝珠始为解颜欢喜。 漱芳心里又着急起来。恐怕再行,不能及他,便道:「算了罢!实在费心得 很,我不掷了。」子云道:「这令原也费心,但只五个,他得了三个。你才两个, 你再掷一个罢?」漱芳道:「适或色样重了呢?」次贤道:「重了不算,须要不 重的才有趣。」漱劳不得已,掷了好几个重叠色样,然后才掷出一个楚汉争锋, 便道:「掷了这个,就算完结了。」子云应允。漱劳便构思起来,一人独自走到 桃花丛中去了。子云等也到花丛中游玩,漱芳道:「我想倒想着了一个,就是《 唐诗》这一句还有些牵强,若除了这一句,我又找不出第二句来,只好将就些罢。」 便念道:楚汉争锋,君王自神武,你助神威擂三通鼓。 急三枪,百夫之御。 大家赞好。子云道:「今日又得了六个,共有二十二个了,将来能凑成一百 个就好了。」次贤道:「一百个是不能,况且骨牌名没有这许多,曲牌名是尽够, 不如去了这骨牌名换个别样,或者凑得成百数。若用骨牌名,可用的也不过五六 十个,内中有几个有趣的,偏掷不着,如公领孙、锺馗抹额、贪花不满,三十秃 爪龙等类,凑起来必有妙语。就是限定《西厢》也窄一点儿,不如用曲文一句就 宽了。惟有那推倒油瓶盖一个难些。」子云道:「《诗经》上‘瓶之罄矣’好用, 曲牌名用《油葫芦》。」次贤道:「《西厢》呢,用那一句?」子云想了一想, 笑道:「《西厢》上可用的恰又不是这个韵。」四人在花下坐了,子云问起琴言 今日何以不来,宝珠道:「今日他又替我到堂会里去了。他就有一样好处,他唱 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他那丰韵生得好,就将他自己的神情,行乎所当行,倒比 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所以才有人说他生疏,也有人说他神妙。」子云笑道 :「以后梅庾香,大约非玉侬之戏不看,非玉侬的之酒不喝的了。」漱芳笑道: 「玉侬行事还没媚香的奇,近来闻他天天到宏济寺去一回。有个什么田湘帆,也 是个风流名士,闹到不堪。后来见了媚香的戏,便天天跟着他的车,他往东就往 东,他往西就往西,跟了整个月。媚香怜念他,与他一谈,倒谈成了知己,如今 是莫逆得很,不可一日不见。」 次贤笑道:「有这等事!我看媚香真算个鹘伶渌老不寻常,竟有人笼络得住 他么。这人必是不凡。」正说得高兴时,忽子云的家人上前说:「有客来拜!」 子云便冠服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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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8 只看TA 19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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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魏聘才初进华公府梅子玉再访杜琴言 话说前回书中梅士燮赴任之后,一切家事,内而颜夫人掌管,外而许顺经理, 井井有条。子玉仍系读书,经籍之外研磨诸子百家。到花晨月夕,则有二三知己, 明窗净几,共事笔砚。 或把酒清谈,或题诗分韵,所来往者刘文泽、颜仲清等为最密。 而怡园徐度香一月间亦过访几次,或遇,或不遇。 盖度香局面阔大,现处福地,为富贵神仙,所以干谒谒纷纷而来,应酬甚繁。 即遇无事清闲之日,又须为诸花物色,茶靡石叶之香,鹿锦凤绫之艳,虽倾 倒一时,然较之小楼深处修竹一坪,纸帐开时梅花数点,反逊于玉、竹君等之清 闲自在也。 却说魏聘才其人在不粗不细之间,西流东列,风雅丛中,究非知已;繁华门 下,尽可帮闲。目下与李元茂同住梅宅,一无所事,唯有出外闲游。而元茂又另 是一种呆头呆脑的脾气,与之长处,实属可厌。聘才思量道:「我进京来本欲图 些名利,今在京数月,一事无成。且梅老伯又到江西去了,要两三年才回,王老 伯终是大模大样,绝无一点关切心肠。长安虽好,非久恋之乡,不如自己弄得一 居停主人,或可附翼攀鳞,弄些好处出来,亦未可定。 我想富三爷交游最阔,求他觅一机会,不甚为难。「主意定了,就坐车进城, 来到金牌楼富宅,先着小使到门上一问。 聘才听说三爷不在家,在对门贵大老爷处打牌,小使出来,聘才道:「贵大 爷我去年却拜过他,未曾见着,今日正好拜他。」 即到对门来,传进片子,听得里面叫:「请!」开了两扇中门,聘才进去, 却是小小一个院落,只见贵大爷从正厅上出来,迎上前,与聘才拉了手,让聘才 进屋内炕上坐。聘才道:「兄弟来过几次,总值大爷出门,偏偏遇不着。」贵大 爷道:「兄弟差使忙,轻易不出城,倒常想同富三哥出城找吾兄逛一天,不是他 没有空,就是我有事,再停两天就好了。」又讲了些闲话,聘才留心屋内却也收 拾干净,一并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做书房。院子内东边是粉墙,西边一个月 亮门,内有一扇屏风挡着,想必是内室了。只见炕上挂一幅蓝地白字的回文诗句, 一幅冷金笺对子,是户部总理写的。两旁是八张方椅,东边摆一书桌,一盆小小 盆景,一面是几张方杌。聘才正要开口,贵大爷道:「富三哥在此打牌,就在那 屋子里,咱们那边坐罢。」 就让聘才进去。走到书房门口,有一小厮揭起了一个香色面帘,聘才跨将进 去,只见富三将牌望桌上一放,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见了聘才便站起来, 笑嘻嘻的道:「久不见了,好呵?」聘才拉个手,见屋里尚有两人,一人面南, 一人面北,那面南的即起身照应,那面北的便似照应不照应的,略把身子松一松, 就坐了,仍看着手中的牌。聘才看那上首一位的相貌,一脸酒肉气,两撇黄须, 一双蛇眼,衣帽虽新,不合官样,约有四十四五岁。下首一位,已有五十余岁, 是个近视眼,带了眼镜,身上也是一身新衣。聘才便问道:「这两位没有请教贵 姓。」那上首的即答道:「姓杨,我是这里的街坊。」又问那位年老的,老年的 慢慢的答道:「我姓阎。」贵大爷道:「这位阎简安先生,是华府中的师爷。那 一位是精于地理的,又是富三哥的干兄弟,就在东胡同那大宅子里,号梅窗,行 八。」 说罢,小厮移了一张凳子,就放在富三上首,大家坐了。富三道:「你好呵! 你在城外天天的乐,你也不来瞧瞧哥哥。你知道哥哥惦记你,你就不惦记我。 我找你两三回,你躲着不出来,你天天儿瞧戏,好乐阿!「聘才笑道:」那里的 话。 那一天不想着三爷。因我老伯到江西去了,一切家事是托兄弟照应的,所以 事情多一点儿。「那姓杨的便问聘才道:」足下在梅大人宅里?「聘才道:」是。 「 因问道:「认得梅宅么?」那人道:「怎么不认得?他们茔地的树,还是我 种的呢。」贵大爷道:「这杨老八的风水是高明的,我们内城多半是请他瞧的。」 聘才便又拉拢起来,只有那个阎简安是冷冰冰的,只与富、贵两人讲话。富 三爷道:「歇了罢,这牌打得闷人,就是我输了,算帐罢。」阎简安便道:「怎 么就歇?方才打了两转。」梅窗道:「算了,不用来了。」于是,大家起身散坐, 点筹马,是阎、富两人输了。聘才道:「倒是我吵散了。」富三一手捶着腰道: 「我本来不喜欢这个,输了钱还惹闷。」阎简安道:「可不是。」杨梅窗笑道: 「谁叫你们打得这么灿头?将牌都乱发的,不输你输谁?」阎简安笑道:「你好, 我瞧见你几时又赢过钱?不过会讹人就是了,只好在我与富三哥面前混滂,在贵 大哥跟前就不能了。」大家说笑了一阵,贵大爷即命小厮拿出酒肴来,是四五样 荤素菜,一壶黄酒,宾主五人小酌了一回。 席中聘才对那阎简安问起华府的光景,那老阎就觉得有些高兴,便道:「敝 东公子,是人间少有的。府里的阔大;是说不尽的。」 聘才又问同事几位?简安道:「在府里住的有十几位,在老爷子任上的有十 几位,其余来来去去走动的,不计其数。我是老爷子三十年的交情,同着出过兵, 与那些个朋友是两样的光景,哥儿待我是父辈的礼数。其余就难讲了。」原来这 个阎简安,是个半生半熟的老篾片,却与华公有旧,嫌其心窄嘴臭,脾气古怪, 所以叫他在府里住着。华公子是更不对的。杨梅窗是个土篾片,但知势利,毫无 所能。又是个里八府的人,怯头怯脑。因与富三爷是干兄弟,又拉拢了些半生半 熟的阔老,仗着看风水为名,胡吹乱讲的一味贪财,或与地主勾通,或与花儿匠 工头连手,赚下人的钱,也捐了个从九候选,至于堪舆之学,实在不懂。是日谈 次,倒与聘才合了式,便要与聘才换帖,聘才是乐得拉拢的,便十分应酬。只有 那位老阎是势利透顶的人,如何看得起聘才,聘才也深厌其人。五人欢叙了一回, 各要散了,杨老八并约聘才另日再叙。 聘才便同到富三家里来,又坐了一回,便把心事讲起。富三爷道:「既然如 此,何不就挪到舍下来,盘桓几时。」重又说道:「我们舅太爷府中朋友最多。 今日听得老阎说,辞了那位出去,如今正少人呢。「聘才道:」舅太爷是那 一位?「 富三道:「你不记得去年在城外,瞧见那十几辆车,车内那个貂裘绣蟒的, 叫做华公子就是。」聘才心中十分欢喜,想道:这华公子势焰熏天,若得合了式, 弄个小小的出身,也还容易。 又遂问道:「他家去做朋友,不知要办些什么事?」富三道:「办什么呢? 陪着喝酒,陪着看戏,闲空时写两封不要紧的书札。你还会弹唱,是更合他 的心意了。这人本是个顶好的好人,只要尽拿高帽子孝敬他,他就喜欢,违拗他, 他就冷了。我瞧你趋跄很好,人也圆到,你肚子里自然很通透的了。我们舅太爷 笔底下也来的,去年老佛爷叫他和过诗,并说好,还赏了黄辫子荷包一对,四喜 搬指儿一个呢。你要去,我明日就荐你,包管可成。「聘才听得喜动颜色,忙作 揖谢了。因又想着这个老阎有些碍眼。忽又想道:」各人办各人的事,不与他往 来便了。「再坐了一回,辞了富三回寓。 明日,富三就到华公府来,见了华公子,就荐聘才进府,帮办杂务。华公子 应了,说道:「我这里到不拘人多人少,只要人好,是你的好朋友。自然不用讲 了。说请你去讲一声,请他来就是了。」即吩咐林珊枝传谕总办,将魏师爷修金 钦馔说定,富三连连答应几个「是」!又进去见了华夫人,就辞了,一径出城, 通知了魏聘才,请其明日就去。 是日聘才就与子玉说明,并谢数月叨扰。子玉吃惊道:「大哥何故要去,莫 非嫌小弟有得罪之处么?」聘才连连陪笑道:「愚兄自到贵府以来,承伯父母同 棣台如此恩待,岂尚有不足?无奈愚兄此番进京,家父谆谕自己,定要谋一前程 出京。 因此处稍可巴结,且富老三力为作合,且去看看光景。只隔一城,原可时常 来的,棣台若不忘怀,华府园亭,闻说是极好逛的。伯母前请棣台先为禀明,明 日起身时,再进去叩谢。「李元茂在旁,闻得聘才要进华府,心中有些难过,道 :」你去了只剩了我,且你也少了个伴儿。我闻得华公子脾气不好,你倒不要去 吃钉板,还是在此罢,过年再说。「聘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如今比不 上你了。你是知县少爷,享现成的福,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还要顾家呢!「子 玉听到这句,便知不能强留,只得进去与颜夫人说了。颜夫人道:」既然如此, 只好听他自去罢。但者爷出门时,嘱咐我好生看待,且说他倒能办事。但此时也 无甚多事,如果将来有事,再请他回来亦可。「 是晚即命子玉与聘才饯行,又送出四十两银子与聘才,聘才感激不荆一夜与 元茂谈谈讲讲,各有难分之意。 明早富三爷即遣人带了两辆车来接聘才,聘才即拜别颜夫人并子玉,又辞了 元茂,收拾停妥,带了四儿一径上车。先到富宅略叙片时,富三亲送到华府。到 了门口,富三先着人回进去,并说魏师爷来了。聘才在车内一望这门面,就觉威 严得了不得,就是南京总督衙门,也无此高大。门前一座大照墙,用水磨砖砌成, 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琉璃瓦,约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宽。左右一对大 石狮子,有八尺多高。望进头门里,约有一箭多远,见围墙内两边尽是参天大树, 衬着中间一条甬道,直望到二门,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觉有数十人在那门口 坐着。回事人进去了有半个时辰,才见出来,说:「请!」富三同魏聘才便下了 车,二人整整衣裳走进。将近二门,见那一班人慢慢的站起来,约有二三十个, 都是一色衣服,有几个见了富三上前请安,并问道:「这位就是请来的师爷吗?」 魏聘才亦各照应了。走进二门,又是甬道,足有一百多步,才到了大厅。回 事的引着,转过了大厅,四面回廊,阑干曲折,中间见方,有一个院子,有花竹 灵石,层层叠叠。又进了垂花门,便是穿堂。再进了穿堂,便觉身入画图:长廊 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聘才是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等高大华 丽,绚烂庄严,心上有些畏惧。富三是去熟的,引路的道:「请三爷到西花厅坐 罢。」那人便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方到了一个水磨砖摆的花月亮门站住了,就 不进去了。咳嗽一声,里面走出四个年轻俊秀家童来。那人交代了说:「请进西 花厅去。」聘才随富三进得门来,是一个花园,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珑透剔, 下面是池水,俯见石罅中游出两个金色鲤鱼来。修竹碍人,狂花迎面。走了数十 步,上了好几层参差石蹬,接着一座石板平桥。过了桥,是个亭子,下了亭子, 又是假山挡住,绝似狮子林光景,要从神仙洞内穿出,方见一所花厅。 接着又有几处亭榭,绿树浓阴,鸟声噪聒。庭前开满了罂粟、虞美等花,映 衬那池边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又有些海棠、紫荆等类。 来到花厅,前面是一带雕阑,两边五色玻璃窗,中间挂一个绛色夹纱盘银线 的帘子。书童把纱帘吊起在一个点翠银蝴蝶须子上。进得厅来,地下铺着鸭绿绒 毯,上头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刻满了细巧花草。悬着一个匾额,是王铎写的 「苔花岑雨联情之馆」的墨迹四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中间平门上刻着文徵明 的草书,一张大炕都是古锦斑烂的铺垫。炕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芬馥。两边墙 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挂着王右丞八幅青缘的山水,一边是两个博古厨,上头尽 放些楠木匣子,想是古书。所有桌凳杌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锦铺垫。 正是个锦天绣地,令人目炫神乱。富三与聘才就坐在椅子上,等有两盏茶时 候,忽见一个书童出来说:「公于今日不爽快,请三爷与师爷到东花园和各位师 爷们见见,就请魏师爷在东花园与张师爷、顾师爷在一块儿住罢。」富三又说: 「替我请安。」 聘才也站起身道:「替我亦说到。」小厮答应了「是」。窗外那个书童就请 富、魏二位到东花园去,仍由旧路出了月亮门。 那东花园却在前面东首,聘才跟着富三,重新向外弯弯转转,尽走的回廊, 处处多有人伺候。华府规矩:每一重门,有一个总管,有事出进都要登号簿的。 聘才走了半天,心中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庭院。及走到穿堂后身,东首有一条 夹巷,觉有半里路长。又进了一重门,才见一个花园。这花园却也不小,有亭有 台,有山有水,花木成林,又是一样景致。这引路小厮交代了园中的人,就不进 去了。 那边又有人来接引。进了斑竹花篱,是一所厅,两进共有十间,还有些厢房。 此中是张笑梅、顾月卿画画之处。顾、张二位出来相见,知道聘才是富三爷新荐 来的,便陪着聚谈。聘才见那张笑梅,倒也生得俊俏,是杭州人,年纪二十上下, 是画工笔人物的,就是吹竹弹丝也还来得。顾月卿是苏州人,比笑梅略长两岁, 亦颇俊秀,是画山水花草的。那边还有个书启先生叫王卿云,是老公爷的旧友, 有五十余岁了。阎简安是办笔墨杂务,他二人又在一个院落,当下都请来见了。 阎简安道:「不料前日一见,今日就进我们府中来,有这等奇事。」聘才道 :「小弟多蒙华公子谬爱,招之门下。无奈铅刀袜线,一无所能,诸事全仗老先 生们教训。」 阎、王二老便道:「好说,好说,东人慕名请来的,自然是个名下无虚的了, 我们都要请教。」聘才连声说:「不敢。」富三爷道:「这魏老大是我的把弟, 且系南城外梅大人的世侄,极有本事,最够朋友的。此刻新来府中,一切都不在 行,先生们自然要携带携带,都是一家人,倒不要生分才好。我明日见了我们舅 太爷,还要面托的。」又对聘才道:「咱们到里头屋子,瞧瞧住那一间?」又同 聘才到了里头一进,也是五间,东边两间张笑梅做房,聘才就在西边两间下榻, 中间空了一间为会客之地。富三即叫将行李搬进,叫小厮们铺设好了。 正要走时,只见一人进来,说道:「公子送了一桌酒席,就请三爷和各位师 爷陪着魏师爷喝钟酒,公子说不要见怪,实在坐不下,不能来陪,又给三爷道乏。」 富三爷站起来道了谢。 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刚是吃饭时候了。」大家就在中间屋子里圆桌上吃 起来,无拘无束,甚为畅快。聘才见这席菜,只是上不完,大碗、中碗、大碟、 小碟通计有四十多样。众人直饮到二更,富三方辞了众人出去。他的家人提灯伺 候,聘才送到园门,富三又唠唠叨叨嘱咐一番。聘才尚要送出,富三道:「不要 送了,回来你认不得进园子倒累坠,咱们歇天再见罢。」 于是不顾而去。聘才进内又与张、顾二人谈了好一回,又探问了好些府中光 景方歇。 次日,张、顾二人,又引聘才去见了各项的朋友,连府中总管的爷们,以及 帐房、司阍、司厨、管马号、掌库房,并各处门口挂号簿的人,凡有头脑的,都 一一见了。正是侯门如海,聘才初进来是一样摸不着的,反觉拘束得很,连话也 不敢多说一句,惟有小心谨慎,恭维众人而已。看官记明:从此魏聘才进了华公 府了,慢慢的就生出多少事来。此是后话,且按下不题。 却说子玉因聘才去了,心中也着实思念了几天。此时是四月中旬,因有个闰 五月,所以节气较迟,尚见芍药盛开,庭外又有丁香、海棠等,红香粉腻,素面 冰心,独自玩赏了一回。 鸟声聒碎,花影横披,不觉有些疲倦,因忆古人「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二语体物之工。复想起陆索兰那日待我的光景,又寻出素兰写的扇子,细细 的看了一回,因又想道:「我也要送他些东西才好。遂检出古砚一方,好香墨两 匣,徐松陵墨兰册页十二方,团扇一柄,即将前日所作送春二律,用小楷写好, 始而欲遣人送去。继因长昼闷人,遂起了访友的兴致,寻芳的念头。到上房禀过 萱亲,说访刘、颜诸人,随了小厮,登舆遍访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只得 独自来至素兰寓所,恰值素兰从戏园中回来,迎接进内,未免也有几句寒温。子 玉即将所送之物,面赠素兰,素兰谢了,细玩一番。又见字画端楷,重复谢了又 谢。即同子玉到卧室外一间书室内,是素兰书画之所,颇为幽雅,因问子玉道:」 今日为何独自一人出来?可曾到过对门?见你心上人么?「子玉笑道:」今日走 了好几处,没有见着一个。我本为你而来,对门也未去,不知玉依在家不在家? 「素兰叹口气不言语,子玉心疑,便问道:」香畹因何不快?「素兰道:」我自 己倒没有什么不快,我想起你心上人,你们背地里这本糊涂帐,将来怎么算得清 楚,白教没相干的眼泪,淌了许多,到底亦不晓得为什么。问他,他又不说,猜 抹也猜抹不出来。其实你们又不天天见面,何以就害得人到这个模样呢,连他的 师傅也不懂的,说他近来有些痰气,无缘无故就酸酸楚楚,待人更不瞅不睬。从 前见人不过冷淡些,却没有心事。自从你们怡园同席之后,他就不大招呼人,对 我们讲话,总喜欢说梅花,就搭不上这句话,也硬搭上来。说喜得是怡园梅崦, 又要萧静宜画了四幅各色的梅花,这也罢了。忽又问起度香南边定织来的绸缎, 可有那折枝梅没有,杂花的有没有?难为度香竟找出几匹来,如今现做了袍子、 袄儿穿上了。你说这个心思奇不奇,不是为你是为谁?「子玉听了便觉一阵心酸, 止不住流下泪来,要说话。喉间若有物噎住说不出,只呆呆的看着素兰。素兰又 道:」到底你们是怎样的交情?我是你的功臣,为你也费了些神。因我有些像你, 所以常来对我讲些懵懂话儿。我说你这片心,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又不知人家 待你,也有这种情分没有?他倒说得好,这是我自己的心肠,管人家知道不知道, 又管人家待我怎么样,横竖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庾香先生,你心里到底怎佯。 你不妨对我说说。你当面不好意思的对他讲,我替你代说,自然你也有一番 思念他的心肠,何妨说给我听听。「子玉只是不语,素兰料着是不肯说的,」我 们同到他家去瞧瞧罢?「子玉略一踌躇道:」去也使得。「于是素兰即同子玉走 出门来,不多几步,即到了秋水堂门口,见有五六辆车歇着。素兰道:」这光景 是里头有客,只怕不便进去,不如回去,先着人进去看看何如?「子玉心上略有 一分不自在,不晓里面所请是何客,玉侬陪与不陪?又想起他家里请客,断无不 陪之礼。毫无主意,只听凭素兰进退。 素兰回到自己家门口,唤人往琴言处打听,不多一刻,来说琴言卧病在床, 请客是他师傅长庆请分子,是部里几位经承先生,还是吃的早饭,不多一回就散 的。素兰道:「再请到里面坐着等罢。」子玉听见心中略定,只得重进里面。无 精打采的坐下。素兰只管笑嘻嘻的问长问短,又问你到底待那玉侬何如?子玉被 问不过,只得说道:「玉侬之事,其说甚长。」就把魏聘才途中所见情景,至今 年会馆中见他一出《惊梦》,真是绝世无双,情文互至,尚未悉其性情抱负。及 到怡园为假琴官所戏,我说出思慕琴言,原为其守身如玉,落落难合,不料其自 弃如此。那时玉侬在屏后听了呜咽欲绝,及同席时又彼此都讲不出什么来,倒像 是前生相契,今生重逢,两人心事你知我见,无用口说的光景。彼亦不期然而然, 我亦无所为而为。 总觉心头眼前,不能一刻弃置。你不说,我尚不知他背后如此牵挂。我为他, 我是晓得他底蕴;他为我,难道他又晓得我什么?且我有何感动他处,使他如此? 倒不如不见面罢,省得见面时更多感触。子玉说到此处,更神色惨淡,似有 悲泣之意。 素兰亦觉凄楚,便淌下泪来,半晌劝道:「你们两人前生竟有些瓜葛,不然 何至于此?以君才貌而论,是人人怜爱的。但似玉侬之冰雪心肠,独为你缠绵宛 转。 以度香之百般体贴,亦算温柔乡中一个知己。我看玉侬待他,不如待君十分 之二,难得度香更加爱惜,说道:「人各有缘,此中系天定,非人情能强。‘且 庾香属意玉侬一人,毫不移动,此真是多情种子,非玉侬不足为庾香赏识,非庾 香不足为玉侬眷恋。《国风》好色而不淫,其庾香、玉侬之谓乎!」 子玉听了,感激度香万分,且爱素兰之聪慧,不枉《曲台花谱》中定作探花 郎也。 因谈了许多时候,素兰又请子玉随意用了些点心,着人再到琴言处探望。来 人回来道:「起先之客倒散了。偏又来了一班人,说要叫琴言,长庆回他不在家, 那些人不肯去,坐着等候。长庆因不认识他们,便不应酬,自到房里吃烟去了。 被他们闯进去,将长庆的烟枪抢了,要到兵马司衙门出首他。长庆无法,只 得赔礼,又请了他间壁糟房李四、缎子王三两人解劝,闲人哄满了一堂,正在那 里闹不清楚呢。「子玉听了,长叹一声道:」我与玉侬要见一面,都如此之难。 今日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你明日见他时代为致意,说不可如此。必要保重 身体;度香处倒要常去走走,不要叫人见怪。 我是不能常出门的,迟几天再见。你若见了度香,也为我多多致谢。歇一天 我们去逛他园子呢。「素兰道:」你几时出来,约定日子到我这里来,我约玉侬 过来,倒是我这里清净。 他师傅有些脾气,偏偏玉侬遭逢着他,也是玉侬运气不好。「 子玉道:「他师傅怎样脾气?」素兰道:「爱钱多,怕势大,厌人穷。玉侬 因度香所爱,故尚待得好,从前待别人就没有这样。」子玉听了,又添了一件心 事,放心不下,总之无可奈何,踌踌躇躇。见天气已晚,只得硬了心肠出来,上 了车回顾了几次,一径出了胡同方才坐好。小厮跨上车沿,只见迎面两马一车, 走的泼风似的,劈面冲来,偏偏是王通政,子玉躲避不及,只得要下来。王文辉 连忙摇手止住,问了几句话,也就点点头开车走了。 今日子玉出门,只与素兰谈了半日,所访不遇,倒遇见了丈人,好不纳闷。 意欲去望高品,又嫌路远,且出门过久,又恐高堂见责,只得怏怏而回。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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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发表于 2010-10-17 21:09 只看TA 20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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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祝芳年琼筵集词客评花谱国色冠群香 话说子玉从素兰处回来,见过高堂,即向书房中来。晚饭毕,一轮月上,辉 映花间,和风微来,天云四皎,遂把湘帘卷起,倚阑而望。忽见小厮进来禀道: 「高、史、颜、王诸少爷同来。」子玉正在怅望,今见齐来,不胜之喜,遂请进 同坐。 子玉即把日间一一过访不遇事说过。先是王恂开言道:「今日我们都在卓然 斋中,交会田湘帆与媚香,又遇见竹君前来。那湘帆果是吾辈,与媚香相处的光 景,真令人羡慕。」高品道:「湘帆此时是六根全净,五蕴皆空,守定了约法三 章,不许你胡行乱走,始信人间果然多是惧内的,怪不得庸庵、竹君辈,牢守闺 房,不奉将令不敢妄离一步。违了,晚间夹棍利害。 湘帆还是对着个半雌半雄的人,已经如此,又何怪四畏堂中规矩乎!「说得 众人要笑,仲清道:」你也是门内出身,如今隔远了,就夸口了。「南湘道:」 我见卓然与他细君书,如属员与上司禀帖一样,有受恩深重,浃髓沦肌等语。 「众人大笑,高品道:」岂有此理!你这个谎也撒得不像。「众人又说笑了 一阵,高品道:」庾香,后日有一件极好的事,来与你商量。「子玉便问道:」 何事? 「高品道:」十五日是媚香生日。今日大家商议,并订前舟与你合成一剂六 君子汤,凑一公分,找个宽敞的地方,把那些知名宝贝,都叫将来热闹一天,请 湘帆与媚香做生日,你道好不好?「子玉道:」好极,好极!但不知在何处聚会? 「王恂道:」我家亦可,但无花园子,不如前舟园里好。我们主人六个,添 上湘帆七个,媚香、瑶卿、香畹、佩仙、静芳、蕊香、瘦香、小梅共是八个,要 三席才可坐,醵分之说,不能预定多少,只好办了再算。「众人道:」极是。「 子玉便呆呆的。仲清笑道:「庸庵你这差使办得不周到,要讨人怪的。」王 恂尚未回答,南湘道:「何所见而言?」仲清道:「你不见庸庵点将,把一个极 要紧的人遗漏了,岂不要招人怪么?」南湘算了一算笑道:「果然,果然。」王 恂道:「你们可不是说徐度香么!我非遗漏,我恐他的事情多。未必能来。」子 玉道:「度香应酬虽多,然看其性情光景,我们请他,虽有事也必来的。就是萧 静宜,也断不可不请。」大家说:「很好,就添上这两位是了。那是九个,合上 那八个,是十七个,也就很热闹了。」南湘道:「没有人了?」王恂道:「尚有 何人呢?」南湘道:「你好记性,你既大会群花,倒忘了一个花王。既有庚香, 没有玉侬,独使他一人向隅,是何道理?」 王恂道:「是呀,我真该打,一时竟忘了琴言,是必要他来的。还有那个秦 琪官号玉艳的也叫了他来,凑成十个。」众人道:「如此更妙。」子玉道:「如 今我们商议起来,怎样邀客。」 王恂道:「你作一小札与怡园徐、萧二公,前舟以及余人,我们明日自去知 会。」于是大家直谈至二更方散。 子玉送了诸了,独坐凝思了一回,想道:「后日之会,足成千古,不晓琴言 病体能否痊愈?那时琼林十树,自然要推杜若为先,不识大夫蕙比我玉侬何如? 想起待田君光景,是个有才有智的人,必另有一种深情。人各有长,固不必 彼此较量也。 遂即轻研阝俞糜,徐挥湘管,写道:春光九十,去后难追;知己二三,来成 不速。作琴樽之雅集,试花鸟之闲情。总然地乏名山,却喜庭无凡卉。怜渠蕙质, 堕彼梨园;会我竹林,数他花信。群劳论谱,偶同织锦之人;宿慧成心,羞作数 钱之技。 移温柔于萧寺,识风雅于泥涂。庆珠胎碧海之辰,贺玉出蓝田之日。倾城名 士,应共相怜;红粉青衫,也堪同揆。点鸳鸯之卅六,红豆齐抛;备翡翠之千双, 紫云任请。肃笺申启,代面丁宁。早发高轩,同光下里。 梅子玉顿白。上度香先生、静宜逸士阁下。 子玉写完封好,用上图章,即付小厮交与门房,明早着人送到怡园,后日请 徐、萧二位老爷,同到刘大少爷宅内饮酒,须要交代明白。小厮答应了,子玉亦 即安寝,一夜无话。 到了明日,王恂、史南湘等,就到刘文泽家来讲了,文泽甚为高兴,说明日 就在倚剑眠琴之室布置。恰好兰蕙芬芳,又有芍药、海棠等花开满。少停。即去 知会群花,于明日辰刻毕集。因说道:「明日花林中,恐有几个不能来。我知道 秦琪官害眼,杜琴言亦患病未痊。昨晚我见素兰,谈及庚香在彼处坐了半日,去 访琴言,恰值他师傅请客没有进去,琴言亦未知庾香去访池。明日就使他们两个 不来,也有八人,很为热闹的了。庚香、静宜想一定来的。」南湘道:「席间行 令,新鲜的甚少,太难了又恐座客一时不能,须得雅俗共赏,易知易能的,又要 避熟。射覆等令,亦觉无趣。」王恂道:「从前在此对诗的令倒可以。」文泽道 :「再行此令,亦觉无味。且到明日见景生情罢。」是日王恂等就在文泽处吃饭, 又谈了一回方散。文泽又叫人各处订了,说明日务必早集,尽一日之兴,都系便 服,不必冠带。来人回言都说明了。 却说田春航自与蕙芳订交之后,足不出户。蕙芳每日不论早晚。必来一次, 或清谈或小饮,并时进箴砭之语,所以春航已心满意足,只有研磨经籍,挥洒词 翰。本来是三冬富足,倚马万言,一时名动京师,当道者皆欲罗致门下。无奈春 航磊落自负,以干谒为耻,未尝怀刺一谒要津,宁居萧寺,玉人作伴,名士同声。 蕙芳又替他结交了许多好友,如徐度香、萧静宜、刘文泽、史南湘、颜仲清、 王恂等。仲清前与春航不睦,原是激励春航之意;经高品将其中情节剖明,又说 起仲清仍送五十金作浇裹之费,春航自然十分感激敬佩。仲清叫蕙芳为之转弯, 更觉比前相好。惟有子玉,尚未谋面。是日知文泽等为蕙芳做生日,心上虽十分 欢喜,又因他二人交好,竟人人共知,翻有些不好意思,意欲不去,又不好却众 人情面,只好践诺。 文泽于绝早即在倚剑眠琴室中铺设起来,因为题目是做生日,略须点缀:中 间挂了一幅《群仙高会图》。一切古玩铺设,惧极精致。长廊内,湘帘之外,摆 列着十余盆蕙花,趁着和风微漾,香气袭人。文泽正在廊前独立,见前面走进一 人,远远望见,知是蕙芳华服而来,上了阶沿,即恭恭敬敬的行起大礼来。文泽 连忙扶起道:「媚香何故如此,应让我先与你祝寿才是。」蕙芳道:「贱齿之辰, 上邀诸贵人眷顾,使蕙芳何以克当。昨日本要到各处辞谢,又恐怪我不受抬举; 且今日大罗天上,众仙齐集,使芳辈鸡犬偕升,虽不得仙,亦可脱俗,故尔谨遵 台命,鞠跽前来。」文泽道:「此亦同人盛举,瞻仰倾城,为借花献佛耳。」说 话间,陆素兰、李玉林、金漱芳同到,随后高、史、颜、王四人偕来,蕙劳一一 都谢了。 诸人正在叙谈,只见传帖人引着子玉进来,蕙芳虽不认识,心中却已猜着, 上前叩谢。子玉搀住道:「这可是媚香么?我庾香闻名久慕,觌面无缘,今幸仰 企下风,已觉清芬竟体。」 蕙芳连称不敢,看了子玉仪容,心中暗暗赞赏:真是天上日星,人间鸾凤, 有一段孚瑜和粹之情,皎皎乎有出群之致。怪不得杜玉侬倾倒如此,与我田郎可 谓瑜亮并生矣!「子玉又与陆素兰等相见,忽听外面说:」徐老爷同萧老爷来了。 「 众人一齐出厅迎接,只见子云同了次贤翩翩的,俨似太原公子裼裘而来,后 面随着袁宝珠、王兰保二人。再后还有八个清俊书童,拿着衣包、铜盆、漱盂等 物。 蕙芳抢上几步行了礼,子云、次贤两边扶起来道:「媚香一向洒脱,今日忽 然拘礼,不是倒累了你了。」遂进室内,与诸人相见,群旦亦都见毕,叙齿坐下。 子云道:「蒙庾香、前舟及诸兄折柬相招,今日之举,可为极盛。昨已饱读 庾香珠玉,今日尚觉齿有余芬。又复当此群花大会,使弟等附骥餐芳,实为快事。」 次贤道:「丹山彩凤,深巷乌衣,裙屐风流无过于此。而寒皋野鹤亦可翱翔 其间乎?」文泽、王恂等同说道:「度香、静宜两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 弟等无刻不思雅范。 今不鄙凡陋,惠然肯来,足以快此生平矣!「南湘道:」朋友之交,随分投 合,以我鄙见,竟不必纯作寒暄。「仲清道:」竹君快人,开口立见,今日之集, 皆系至好,正可畅叙幽情,不拘形迹为妙。「只见高品笑道:」今日王母早来, 只有南极仙翁,迟迟不到,难道半路上撞着了小行者的筋斗云,碰伤了小寿星, 因此行走不便么;不然,或是又滑倒在车辙里了。「 说得众人大笑道:「卓然妙语,待寿翁来罚其三大觞。」蕙芳似觉脸红,宝 珠道:「今日的客,尚短几人?」文泽道:「就止寿翁一人。花部中未到的尚有 四人:琴言、琪官都有病,早来辞了,桂保、春喜是必来的。等湘帆一到,就可 坐了。」话言未完,春航已到,大家重新叙礼,群芳亦都见了,未免取笑的取笑, 诙谐的诙谐。宝珠与素兰拉过红毡铺地,摆了两张交椅,要请春航、蕙芳并坐受 拜。二人如何肯坐,急行收了。此时春航、蕙芳二人真觉口众我寡,只好听凭他 们取笑;若回答两句,又惹出许多话来。子玉颇敬春航仪容之洒落,与蕙芳正是 冰壶秋月,相映生辉。又复品评诸花,各有佳妙,只不见琴言前来,殊觉怦怦欲 动。 文泽即命家人摆起三桌席来,因问道:「今日之坐,还是叙齿,还是推寿翁 寿母上坐?」春航、蕙芳同道:「这断断不敢,自然叙齿为妙。」众人也说叙齿 罢了。文泽送酒,先定中间一席。论齿是次贤为长,次贤自知不能推逊,只得依 了,并坐者为高品,次是仲清;左首一席,子云为首,次南湘,次子玉;右首一 席,田春航为首,次王恂,文泽作陪。是每席三位。 定完后,王桂保、林春喜来了,皆见过了。正席上令漱芳、玉林、春喜伺候 ;左席上令宝珠、兰保、素兰;右席上则蕙芳、桂保二人。分派已定,各人坐了, 慢慢的浅斟缓酌起来,正是:瀛洲词客,先聚龙门;瑶岛群仙,同朝金阙。锦心 绣口,九天之珠与纷纷;月貌花肤,四座之冠裳楚楚。不亚风羹麟脯,晋长生之 酒,慧证三生;何须仙磬云,歌难老之章,人思偕老。 玉京子、餐霞子、御风子、骖鸾子,红尘碧落,今世前生;画眉人、浣纱人, 踏歌人、采莲人,彩凤文凰,幻形化相。抹煞山林高隐,托梅妻鹤子,便算风流 ;任凭铁石心肠,逢眼角眉稍,也成冰释。猜枚行令,将君心来印侬心。玉液金 波,试郎口再沾妾口。随意诙谐游戏,颠倒雌黄:当筵短调长歌,穷工妃白。多 是借名花以寄傲,无民社之攸关。借此行乐无边,少年有待。正觉西园之雅集, 仅有家姬;曲水之流觞,尚无狎客也。 这一会觥筹交错,履舄纷遗,极尽少年雅集之乐,内中有几个已是玉山半颓, 海棠欲睡的光景。席上人人心畅,个个情欢。只有子玉念着琴言卧病在床,知是 恹恹神思,药炉半烬,深闭绿窗,不知怎样烦闷。又晓得我今日在此热闹之场, 必思冷静。此时怎能走到彼处,安慰他几句,与他瀹茗添香,助起他的精神来。 他又不要疑我乐即忘忧,当此群花大会,便就忘了他,那时更觉闷上加闷。 偏偏素兰又在此,不然他还可以过去排解排解。咳!眼前虽则如云,其奈匪我思 存何。 此时子玉神色惨淡,只推醉出席,去倚炕而卧,众人也不理会。且酒肴已多, 不胜其量,亦各离席散坐。 家人们撤去残肴,备上香茗鲜果。春喜与桂保到太湖石畔,同坐在芍药栏边 闲话;玉林、漱芳已醉卧在海棠花下;兰保在池畔钓鱼;宝珠与惠芳对弈,素兰 观局,南湘、高品在傍为宝珠指点。蕙芳道:「你们三人下我一个。 就赢了也不算稀奇。「宝珠道:」我偏不用人教也赢得你。「 文泽道:「今日我们亦算极乐了,可惜花部中少了两人,那个还不要紧,第 一是琴言不来,使庾香不能畅意。」子云道:「可不是!琴言的病颇为古怪,精 神疲软,饮食不思,已经十余天了,不见好。」次贤道:「我昨日诊他的脉,似 积劳,兼之感愤忧郁,昨日痰中竟有血点,非静养数月不能痊愈。」子玉在炕上 听得清楚,不免更觉烦闷。仲清道:「今日之事,不可无文辞翰墨。静宜先生可 绘一图,并作一序,以记雅集,我辈藉可附骥。」次贤道:「作图呢,弟当效劳。 至于高文典册,自有群公大手笔在。山人寒瘦之语,不称金谷繁华,反使名 花减色。「众人道:」太谦了。「子云道:」今日起意是因媚香,引得百花齐放, 胜唐宫之剪彩。弟意欲仰观诸兄珠玉,先作一联句何如?「众人道:」最好。 「春航道:」古体呢,近体?「 次贤道:「近体发挥难透,人多恐易平直,不如古体罢。」 于是以年齿为先后,仍系次贤为首,次子云,次高品,次南湘,次文泽,次 仲清,次春航,次王恂,次子玉,共是九人。王恂已将子玉叫醒,净净脸,素兰 取出一颗醒??丸给子玉吃了。子玉不好意思,只得勉强扎挣。素兰见子玉不语 不言,似醉非醉,心上猜着是为琴言未来。一因人多不好解慰他,二因提起琴言 反恐倒勾他的心事,非惟不能宽解,越增愁闷了,反倒走开,找别人说话。文泽 命小厮于每位座前,列一小几,置放笔砚一副,花笺数张,研好了墨,大家就请 次贤起句。次贤道:「把寿字撇开罢。」又说声「僭了!」提起笔来写了一句, 便念道:「玉树歌清晓莺乱。」大家听了,各写出了,注了「静」字。 应是子云,子云道:「底下应该各人两句才是。」略踌躇了一会,也即写道 :「日日春风吹不散。散花天女好新奇,」众人也写了,注上「云」字,齐说道 :「接得很妙,第三句一开,使人便有生发了。」应到高品,也不思索,即写道 :「剪彩为花撒天半。花情花貌越精神,」众人皆道:「好!」一一写了。 南湘道:「此句要转韵了。这花到底与真花有别,若竟把他当做花,则西子、 太真又是何等花呢?」遂写道:「惟觉花心尚少真。蛱蝶有雄谁细辨,」众人拍 手道:「绝妙!着此句便分得清界限,不至笼统不分。竹君始终是个妙才。」南 湘道:「不敢,不敢!认题还认得清楚。」轮到文泽了,文泽道:「此句对了才 有关键,不然气散了。这雄蛱蝶倒有些难对。」因细细的凝思,仲清道:「快交 卷子,外边吹打要开门了。」文泽道:「有了。鸳鸯虽小总相亲。」次贤、子云 道:「这却对得好,又工又切。」南湘道:「也亏他。」文泽就放下笔,仲清道 :「怎么一句就算了?」提醒了文泽,笑道:「你催得紧,我忘了。」又想一想, 写道:「化工细选无瑕琢,」众人道:「此句亦出得好,又转韵了。」仲清接着 写道:「一一雕镌设眉目。费尽龙宫十斛珠,」轮到春航了,接道:「截来碧海 双枝玉。小玉生嗔碧玉愁,」众人又赞道:「好!又提得清楚。」底下是王恂, 略费思索,写道:「玉人又恐占干秋。蝉娟疑窃嫦娥药,」大家正要赞好,高品 道:「这句忒骂得恶,难道个个都像月宫里的兔子?」众人大笑起来,王恂倒觉 不安。众旦便骂高品道:「惟有他,是生平不肯说好话的,将来罚他作个哑子。」 高品道:「奇了,人家骂你们,我替你们不平,自然也有不像兔子的,你们 倒骂我,真是好人难做。」以下要子玉了,子玉心上正想着琴言,觉得无情无绪, 众人亦都明白。 子玉虽极意遮饰,终究思绪不佳,不得已,勉强写道:「顾盼曾回玉女眸。 鸾篦亲掠云鬟绿,「春航道:」此系上妆时了,底下倒要细细摹写呢。「子 玉此时想着琴言唱那《惊梦》的神情,所以有」曾回玉女眸「一句。众人不解其 故,不过见其兴致不佳,故尔意不在诗,空衍了些。该又是次贤,接道:」镜里 芙蓉睡新足。宛转歌成白??词,「又转到子云,接道:」娇柔解唱红绡曲。清 颖偶触便魂销,「高品道:」魂消兮可奈何?「 即写道:「铜雀春深大小乔。花有连枝称姊妹,」南湘道:「好便好,铜雀 句有些打混。」即对道:「玉如合璧定琼瑶。纤腰扭入灵和柳」众人皆赞道: 「这姊妹花,琼瑶玉实在对得好。局势又振得整齐了。」文泽便接道:「倾国倾 城世无偶。软到人间铁石肠,」众人道:「妙、妙!这句要对得工力悉敌才好。」 仲清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写道:「春回世上支离叟。」春航道:「这实 在对得奇妙。」再看下旬是:「婿然一笑百媚生,」便接道:「缠头争掷黄金轻。 郑樱桃是真殊艳,」王恂对道:「冯子都非浪得名。迟迟长昼当初夏,」文泽道 :「冯子都如今有个冯子佩,倒像弟兄呢。」子云道:「冯子佩原不错,他有一 种脾气,他偏不肯在群花堆里取乐。」王兰保冷笑道:「他自然不肯在我们堆里, 他见我们还要生气呢。」子玉道:「何故?」桂保接口道:「他有他的心肠。」 子玉接道:「绮席花筵日易夜。英华美可咏同车,」二轮又到次贤,遂写道 :「元白诗原结莲社。红氍毹上艳情多,」子云接道:「惯唱《丁娘十索》歌。 葑菲采无遗下体,」高品道:「妙、妙!这句待我对一句好的。」 群旦听了料定又要取笑他们,便都围拢来看着高品写的什么。 高品带笑,慢慢的写将出来,道:「雨云行得到中阿。」众人又笑起来,群 旦将高品乱啐乱打的一阵。子云笑道:「这是我不好,斗出他这一句来。」南湘 道:「虽然游戏,也不好过于刻薄,改一字就救转来了,将‘得’字改做‘岂’ 字罢。」群旦方才依了。高品道:「罢了,众怒难犯。」又写道:「天生丽质当 珍惜,」南湘道:「强盗看经,屠户成佛,卓然竟生出好心来,晓得珍惜了,这 也难得。」接道:「莫把花枝忽抛掷。愿如王献买桃根,」文泽联道:「可笑王 戎钻李核。」仲清笑道:「又来煞了,你们心上毕竟有些不干净。」又看文泽写 道:「一旦天生好玉郎,」仲清联道:「忍教天地错阴阳。只闻雌霓成神女,」 众人道:「此是规讽之辞,倒不是刻薄,世间竟亦不能无此事。但不在我辈 中耳。」 春航联道:「莫变雄风当大王。画堂终日开良宴,」众人又复笑起来。高品 道:「诗言志,解铃便是系铃人。若我做了,又不是了。」此下应是王恂,王恂 道:「可以收了,轮到庾香作结罢。」写道:「扇底窥郎留半面。拾得瑶光一片 明,」 众人齐赞道:「好!应结句了,这一结倒不容易。要结得住通篇才好。」子 玉想了一想,写道:「雪花飞上琼枝艳。」大众齐赞结得有力,能使通篇一气。 次贤重写了一篇,朗吟数过道:「竟是一气呵成,不见联缀痕迹,明日我就 画一幅群花斗艳图何如!」众皆应道:「妙极!我们何不将人花比拟一回,总要 从公,不可各存偏见。」 于是大家评定:以宝珠为牡丹,蕙芳为芍药,素兰为莲花,玉林为碧桃,漱 芳为海棠,兰保为玫瑰,桂保为荚蓉,春喜小而多才,人人钟爱为兰花。八人品 题尽合,因又想到琴言、琪官为何花?子云道:「琴言色艺过佳,而性情过冷, 比为梅花最是相称,且其酷爱梅,不属庾香将谁属耶?」众人说道:「很是。」 高品道:「只怕和靖先生不依,庾香割了他靴革幼子了。」 子玉不觉脸红。仲清道:「琪官呢?」子云道:「琪官性情刚烈,相貌极好。 似欠旖旎风流。比他为菊花罢。「高品道:」菊花种数不一,有白有黄,或 红或紫,白的还好,其余似觉老气横秋。班官性情虽烈,其温柔处亦颇耐人怜爱, 不如比为杏花。「众人道:」好个杏花,极妥当。「文泽道:」说起菊花有黄有 白,你们可晓得东园里新来一个妓女,叫白菊花,可知其人么?「众人皆说:」 不晓。「 高品道:「天下事须瞒不过我。我知此人从广西跟了一个千总进京,如今千 总弃了他出京去了,因此落在门户中。倒也生得素净,故有此雅号。但是两广人 裹足者少,都系六寸肤圆光致致,双跌着地,行走如风。人倒极风骚的。」仲清 道:「这就是你各处稽察新闻事务的头衔了。」众人又笑了。子云道:「今日一 叙之后,盛筵难再。十八日瑶卿移寓,诸同人可以移樽一叙否?」众人皆道: 「断无不来之理,如有不到者罚他作一东,再叙一天。」宝珠道:「只怕我没有 这脸面,断乎不能全来的,」春航道:「为什么不来?况且你是个花王,这些群 花是要来朝贺的。就是我们看花人,赏到国色天香没有不踊跃从事。」南湘道: 「你交给我,如有一人不到,罚我作东一天,两人不到,罚我作东两天。」 宝珠道:「真么?明日酒醒了,不要又想不起了。」独子玉默然不语,大家 说说笑笑,已至明月正中,红灯欲烬,三更多了。 次贤道:「夜已深了,我们可以散罢。」于是大家各起,宝珠又订十八日之 期,皆应允了,风雨不阻,遂各登舆四散。明日蕙芳踵门叩谢,惟有子玉病了, 不曾进去。 到了十八日,果然诸名士并那些名旦都到宝珠新寓来,从午刻起直至子刻止。 是日专以行令猜枚,清歌檀板,亦极欢而散。内中子玉因病不到。添了张仲 雨,热闹场中最为趋奉的。 花谱中添了琪官,惟琴言尚未痊愈。高品、文泽因南湘说过,「一客不来罚 我做东一日。」子玉是日不到,罚了南湘一天,南湘甚为乐从。即在他家里又叙 了一日。惟有子玉、琴言皆未痊愈。正是:数点梅花娇欲坠,月轮又下竹桥西。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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